×第一章×
忘了。
忘了自己是誰、身在何處、要做些什麼。
坐在屋簷下的女子，抬頭望向天空。
烏雲密布，雲層厚得連一絲陽光都透不出。
如同她此時此刻的腦袋，混亂不清。
迎面吹拂的風，飄散一股青草混合泥土的腥臊。
她眉頭深鎖，顯然不喜歡這種氣味。
「白蓮。」正要起身回房，身後傳來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
聞聲回頭，映在水藍眼瞳裡的是一名身材挺拔、面容俊秀的男子。
一頭摻雜些許紅髮的黑色短髮，琥珀色的眸子滿是溫柔。
「快要下雨了，進來吧。」他伸手撥順她被風吹亂的銀白髮絲。
只見白蓮盯著他，小巧嘴唇不斷開闔，一副欲言又止。
「怎麼了？」
「請問你是誰？這裡又是哪裡？我怎麼會在這──」
忽然颳來一陣強風，空氣中的濕冷令她打起哆嗦。
男子見狀，脫下身上的藏青色外袍為她披上。
「總之我們先進去，待會再依序解釋。」
他帶領她進入一間和室，室內整潔乾淨，沒有太多傢俱和雜物。
有的不過是一個木製圓形矮桌及兩個坐墊，還有放置在角落的幾疊書籍。
「坐吧，我讓天音去泡熱茶來。」
看她正襟危坐的模樣，男子輕笑一聲。「放輕鬆，無須拘束。」
當白蓮開口要繼續方才的問話，紙門被人推開。
「夜叉丸大人，我送熱茶來了。」來者是一位端著托盤的少女。
烏黑長髮以純白絲帶綁成馬尾，身穿一襲杏黃色和服。
最引人注目的是背後那對黑色翅膀。
瀏海下的那雙紫色眼睛，死盯著白蓮。
四目相對，接受她目光裡顯而易見的不悅。
白蓮立刻低下頭，不再看她。
「辛苦了，妳先退下吧。」
「是。」留下兩杯熱茶，少女將門關上。
少了她銳利刺人的視線，白蓮不禁鬆口氣。
男子莞爾，將茶杯遞給她。
「先向妳自我介紹，我叫夜叉丸，是個神明，而剛才那位叫天音，是侍奉我的守護妖，種族為鴉天狗。」
「……那麼這裡是神社？」
但為何她會在這裡，腦中實在是想不透。
有好多疑問頓時浮現出來，攪亂她的思緒。
夜叉丸看出她在苦思，出聲轉移注意力。
「在我回答妳的問題前，我想知道妳還記得自己的什麼？」
「……除了白蓮這個名字，其餘全都不記得。」
任憑她多麼努力思考，腦海仍空白一片。
像是過往片段被誰徹底刪除，沒留下記錄。
想不起來的無力感化為焦躁，她雙手反覆搓揉。
夜叉丸覆上她的手。「不用勉強，我會告訴妳。」
他說她是個人類。
他說她是遭受妖怪攻擊奄奄一息。
他說她獲救醒來卻失去記憶。
於是，決定先讓她住在這裡。
「您說我被攻擊，可是我卻不覺得身體有哪裡疼痛。」
「嘛，我好歹有些神力，只要不是致命傷都能快速治癒。」
一口飲盡綠茶，夜叉丸站起來走至門口。「天音，幫白蓮準備的房間整理好了嗎？」
少女聽見聲音，從走廊另一端出現。「早已準備完畢。」
得到滿意回答，他轉身朝白蓮伸手。「我帶妳去瞧瞧妳的房間。」
白蓮猶豫片刻，絲毫不知該不該搭上他的手。
夜叉丸索性一把拉起她的手。「一起走吧。」
見他們牽著手走來，天音下意識撫上胸前，覺得難受。
男子沒看漏她的反應，只是微笑不語，逕自推開隔門。
房內擺放一條被褥、掛著幾件女性衣物的衣櫃、一個四方矮桌與坐墊。
「這就是妳的房間，若還有需要的物品可以跟我說。」
「不麻煩了，這樣就很足夠。」
「那妳先在房間稍作休息，有事再叫我。」
「好的，真是非常謝謝您。」白蓮恭敬地彎腰鞠躬，便關上門。
夜叉丸轉而看向天音，嘴角上揚。「有話想說？」
「您為何要對她說謊──」
修長的食指抵住她的嘴唇。「噓，關於此事回房再談。」
他們移至夜叉丸的房間。
一進和室，天音隨即提出問題。「您打算讓她永遠居住在這？」
「……目前沒想到那個層面。」
「那又何必向她撒謊？」
「因為那是春人的請求。」或是心血來潮。
「可是……」她還想再說話，夜叉丸出言打斷。
「總之她以後要離開或留下就由她選擇，現在暫且讓她住下來吧。」
他態度堅決，天音深知說再多也是無用，很快就退離居室。
目送她背影離去，夜叉丸僅僅是輕聲嘆氣，拿起一旁的書冊翻閱。
下雨了，耳邊傳來淅瀝雨聲。
白蓮隔著半掩的門扉望出，雨水順延屋簷流下，滴滴答答。
庭院種植許多花草，以及做為造景的一座小池塘。
當她走到廊下專注欣賞景緻，目光被池塘旁一棵樹下的長髮女子吸引。
那名女子撐著一把紙傘，邊笑邊伸出瘦長手臂向她招手。
她欲走入庭院想看清長相，一道雷光襲向該名女子。
突如其來的攻擊來自天音，她凶狠地瞪視，使女子往後退縮。「不想被消滅就趕快離開！」
女子不滿地嘖了一聲，身影很快消失在雨中。
「請問那個人是？」
「那傢伙是妖怪的一種，專以食用靈魂為主，經常出沒在雨天，會朝相中的獵物招手，不要傻傻靠近，否則下場就是死。」
「謝謝妳救了我。」
「若非夜叉丸大人，妳的死活我才不管。」天音冷冷丟下這句話，轉身走掉。
面對她明顯排斥厭惡的態度，白蓮想過乾脆離開。
但該何去何從，心裡沒有明確答案。
任由不安盤據心頭，遲遲未能消散。
當晚，白蓮做夢了。
夢裡出現一名黑髮男子，笑著喚她的名。
對她而言，明明是陌生臉龐，但她卻能清楚叫出他的名字。「春人。」
猛然睜開雙眼，原本昏暗的室內照入些許陽光。
已經早上了。她緩緩坐起，思索著那場夢境中的男子。
無奈怎麼想，理不出頭緒。
春人，到底是誰？
想再知道關於自己的事情，她走到夜叉丸所在的居室。
探頭，坐在裡頭的男人正拿著沾附墨汁的毛筆，在書頁洋洋灑灑寫下文字。
不敢打擾他工作，打算走開之際，夜叉丸叫住她。「有什麼事就進來。」
桌面散亂許多張五角形木板，攤開的頁面抄錄著木板上的內容。
她拿開坐墊上的繪馬，主動幫忙整理。「請問您在做什麼？」
「記下人們的願望。」
「神明會實現願望嗎？」
「所謂的願望，終究要靠自己才能實現。」
看過這些繪馬，願望不外乎是身體健康、事業有成、學業加油、感情順利等。
神的存在充其量是心靈倚靠，若自身沒經過努力，四處求神問卜皆是空。
「夜叉丸大人，我來幫忙整理繪馬。」天音抱著空紙箱，看到白蓮也在，嘴角掛著的笑意消退。
「紙箱放著吧，幫我們泡杯茶。」
「……是。」雖不情願，天音仍乖乖聽從。
「總感覺天音很討厭我。」白蓮將抄寫完畢的繪馬收入紙箱。
「嘛……過去只有我跟她在此生活，突然多一個人不習慣。」至於真正的原因，他選擇視而不見。
「你們生活很久了嗎？」
「自從收她當守護妖已有三百年。」
「想來感情一定很好。」
「好不好我不知道，起碼相處還算和平，她的性子也收斂不少。」
「天音以前很不好嗎？」
「挺暴力的……」
語音未落，天音用力拉開紙門。
先是冷眼望了望，下秒換上笑臉。「我端熱茶來了。」
變臉的速度有如翻書，白蓮感到佩服。
「天音，妳在生氣嗎？」明知故問。
「我怎會生夜叉丸大人的氣，還請兩位慢用。」放下茶杯和一盤糕點，仍面帶微笑退出和室。
眼看他又專注於工作，白蓮便默默在旁邊幫忙或吃東西。
工作終於完成。
夜叉丸伸伸懶腰，舒出一口氣。「話說妳原先找我有事嗎？」
要問什麼？此刻已想不起，她搖頭。
「若有想到再跟我說。」男子輕撫她的頭。「今日天氣不錯，不如我們外出……」
話未說完，門口傳來鈴鐺聲。「哦呀，有客人來了。」
不久，天音領著一名穿著淺碧色唐衣的金髮女子來見他們。
她眼神空洞，毫無表情，看得令人發毛。
白蓮下意識退到夜叉丸背後，她的反應引起女子注意。「銀狐怎會……」
「是來拿取靈藥對吧，我讓天音帶妳去取。」夜叉丸迅速擋住她的身體，對女子莞爾。
「鏡姬，回去轉告妳的主人，下次請她親自前來，別再派侍從變成她的模樣。」
「我會如實轉告。」女子行禮後便隨天音離去。
「請問她是誰？」白蓮探出頭，望向她們的背影。
「鏡姬是風神的守護妖，真身為可照映出人心真實面相的妖怪，亦能自由變化外貌。」
「您是如何分辨她不是神是妖怪？」
「鏡姬的變化看似完美，實則模仿不了表情，很容易辨認，何況妖氣難以隱藏。」
「那麼她說得銀狐呢？是指我嗎？」她可沒聽漏這句。
「不過是鏡姬誤認妳是她朋友罷了。」
他雖笑著，但散發出的壓迫感使她不敢再多問一句。
只能反覆思考在她回房前，夜叉丸的一番話。
「今後要是鏡姬來了，妳最好別跟她單獨相處。」
隱約覺得他隱瞞了什麼。
對於失去記憶的自己，暫時唯有相信他的話語，把疑問拋諸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