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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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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安迪又抱著一束花來到位於城郊的墓園裡頭,一個位於遠處小丘上的墳前,他先是用手撥落上頭的幾片落葉,直到能夠清晰的看到墳上的字跡,才把手上那束花放到上頭,取代一束已經凋萎、發黑的,顯得有些骯髒的花束,而那束新的,艷麗的像是清晨剛採摘下來的,呈現一種刺目的紅,包裹在皴皺的灰白色紙裡,像極了一隻蒼白的手正擱在灰黑的大理石墓碑上淌血。


      他手握著那束發黑的,像是在悼念似的垂下眼簾,看著上頭已經剝落的文字,面無表情的唸了些什麼,聲音混雜在風中聽起來像是某種古老的咒文或者歌謠,而一切以似歌似誦般的方式進行著,但老像是缺了點什麼似的,令人感到一絲違和。漸漸的,他將聲音以同樣的音調再次放大了些,重複的唸著,一次比前一次都更大聲了一些,直到第七遍時,音量的大小似乎連墓園的入口都能聽到,但內容始終像是收訊不良的收音機一樣,模模糊糊的。尤其,當聲音高高低低的起伏時,更像是那些混雜在談話節目中的雜訊一樣,顯得弔詭。


      然後,直到第七遍結束後,安迪都沒有將視線從那塊碑碣上移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待的已經有些時候的關係,花上的水珠早已濡濕花瓣,使得花瓣顯得軟爛,而整束花像是被太陽蒸發似的,萎了一些,但仍然是盛開的模樣,只是顏色隱約的變得黯淡,幾乎就像是血跡乾涸似的,呈現一種沉寂的紅。


      鳥啁啾的從他身邊飛過,好一些時候他就像是墓園裡眾多雕像的其中的一個一樣,固執的佇立在墳前,垂目低視,只是相比那些純白石刻的雕像,他更像是一個失敗品,因為他沒有翅膀、沒有羅馬式的袍子著身,也沒有柔和、垂目憐憫一般的表情,他的臉生硬的就像是石頭本身。大概唯一值得說嘴的就是,他的存在和蔓生於墓地中枯槁的雜草,或者那些盤根錯節卻近乎頹哀的黑色樹木是契合的,比那些唯美的雕像更加適合這裡,彷彿他就是它們的一份子,如一塊碑葬在這個死寂的墓地裡,絲毫不顯得突兀。


      他就這麼在那裡又站了一陣子,直到聽到烏鴉沙啞、蒼老的聲音如喪鐘般粗糙的響了三聲,他才彷如大夢初醒似的動了起來,轉身走下了小丘。每一次,他都必須要等到烏鴉叫了三聲以後,才能離開,就像他必須得將那些文字完整的複述七次一樣。沿路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墓園太偏僻的緣故,除了鳥、老鼠或者一些小動物以外,就只剩下那些墓碑一如棺材裡的人一樣沉寂的待在那兒。除此之外,半個人都沒有,哪怕只是一個前來弔唁的人,都沒有。


      離開前,安迪在墓園的入口遇到了守墓人,守墓人跟他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一樣,臉色總像是那些墓碑的顏色,呈現一種陰鬱的灰白,整個臉頰瘦削的幾乎凹了進去,而雙眼突出像是吸了毒,手臂雖然顯得有些粗壯,但也僅只能夠利用工具將壓棺石掀起來,或是扛起鏟子將泥土填進墓地裡的地步而已,然後他還清晰得記得,他的左腳是瘸的,原因他也很清楚,因為那個守墓人不是第一次向他侃侃而談他的過去,並掀開褲管讓他看看那些開刀後如蜈蚣般爬在腳上的傷口。儘管現在這個守墓人還年輕,但安迪總會不由自主的想著,他總有一天會成為它們的一員,就像過去每一任的守墓人一樣,直到死去都和這裡密不可分。


      而現在,安迪依然不厭其煩的聽著守墓人向他說著那些千律一遍的話,並適時的加入一些自己的話,好讓對方不會因此而覺得尷尬。儘管這些話,他已經整整聽了十年以上,卻從來都不會覺得厭煩。因為他總覺得透過這些話,好像可以回到最初的時候。但顯然這些是不可能的,因為他的記性太好,相比之下守墓人顯然就差上許多,因為他從來都沒有記住過他,否則就不會重複著那些像是錄相回播的行為,也不會在他每次離去前前來攀談。


      這個墓園就像是那些墓碑一樣,顯得死氣沈沈的。當然了,在那些泥土下的人早就死了,會覺得死氣沈沈也是理所當然的。安迪當然知道這點,所以他也能理解為什麼守墓人總會來找他攀談,因為好像不那麼做,就會產生自己其實也是它們的一員的錯覺。


      喔,當然,他總有一天會是它們的一員的。


      但還不是時候。


      談到一個段落的時候,他看見守墓人搔了搔頭,露出有點靦腆的笑容對他說道:「哎呀,瞧我談的起勁,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先生呢?」


      只有這個時候,安迪才會覺得他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沒關係。」他笑了笑。「叫我安迪就可以了。」


      「好的,安迪先生。」守墓人再度搔了搔後腦杓,蒼白的臉孔微微泛起紅暈。「真是不好意思,不知不覺就講了這麼多,這個墓園太少人會過來了,所以才會一個勁的說個不停。說來,安迪先生的誰葬在這個墓園裡頭嗎?」


      其實這句話問的有些失禮,但安迪沒有顯露出任何不悅的情緒,只是頓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對他說道:「只是來這裡辦點事,順便見見一個認識的人而已。喏,他就葬在那個方向的小丘上頭,有一棵老樹的那個。」


      「這樣啊,他應該對你很重要吧。」


      他愣了一愣,有些茫然的看向了那個方向好一會兒。


      「我不知道,或許曾經重要過吧。」


      重要嗎?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他只是在履行他的義務和職責而已。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結束,屆時他連自己是否會存在都不知道。他沒有考慮到那麼遙遠的事情。畢竟,很多事情就算記得,隨著時間過去,也已經不再像是當初那般感同身受了,反而更像是旁觀著他人的事情一樣,覺得疏離。


      只是這麼多年的執著,他已經漸漸忘記自己到底在執著些什麼了。他甚至很認真的思考過這件事,但從來都沒有答案。哪怕是思考至今為止有哪些是為對方做的,哪些是為自己做的,他也從來都沒有想清楚過。直到現在,他或許還是希望等到西蒙的答案,所以做著那些枯燥、乏味的事情。


      然後,或許總有一天也會迎來自己的終焉。


      最後,一切都結束了。


      他將不再和西蒙有關係,或許他也會去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或者思考自己要往哪裡走。


      在那次談話後的第二天,他依然來到墓園,做著跟前一天相同的事情,和守墓人攀談同樣的對話內容,日復一日。他其實很清楚那個墓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具空棺。或許,曾經還放過一個精巧的人偶,但現在真的就只是一具空棺而已,裡面的東西早已不復去向。墓碑上的字跡已經因為風化的關係,看不清楚了,但他還是可以複誦出來。因為,那是他的墓,一直都是,那塊墓碑上寫的正是他的名字,但沒有人知道,除了西蒙。


      再後來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見到西蒙了。但他曾經很喜歡的那雙眸子早就已經黯淡無光,像對劣質的塑膠眼睛鑲嵌在眼眶裡。他來到墓前的時候,他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就站在他的身邊,不到一步的地方。但值得慶幸的是,雖然西蒙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他的聽力卻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加敏銳。所以,他能夠聽到他說的任何一句話了。


      他們提起很多往事,像所有的事情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變過。


      他說,西蒙你還記得我嗎?
      他說,西蒙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他說,西蒙……


      到最後,他也不記得自己是以怎麼樣的心情來面對他,只是覺得自己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平靜過。


      然後呢?到最後他只是輕輕的觸碰著西蒙的手說道:「帶我回家。」


      只是這次,他確實的聽到了自己的心在鼓動,強而有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