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在碎木枝上，女子朝著遠方望去。渾厚的雲層擋住了太陽的形體，僅剩淡微陽光陪伴著大地上的所有生物，這情況已達數千年之久。地表上宛如被熊熊烈火侵略般的焦黑，一旁的樹失去了過去那花枝招展的風采，如今僅剩枯枝，但仍屹立於大地上，頑強地不肯倒下。

 

　　但它遲早會倒下。女子心裡明白，這只不過是生命不肯接受自然的淘汰法則而苟活，但面對著時間的力量，這枯枝終究會死去、倒在焦黑的土地，最後成為這大陸的一部份，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往前邁步，她走過了一個又一個黑樹、看著斷了半截的粗壯樹幹，眼眸中只有淡漠。

 

　　她習慣了，這是從她降臨在這大陸上後，一直不變的世界、是真理。女子每跨出一步，都任由「感覺」沿著腳掌擴散，延伸。這讓她可以感覺到方圓數里以外的動靜，又有一個黑樹倒下、風宛如銀鏟般颳起了地上的殘枝，她都知道，這是「感覺」在她這輩子唯一的優勢。

 

　　一陣風吹來，吹起了女子身上的黑洋裝和與之對比的白髮。洋裝上沒有紋飾、沒有精緻的蕾絲，就只是個純黑的連身裙。她喜歡這種單調的格式，儘管不了解，但對於這種純然的黑色，就跟這世界一樣，深得她的歡喜。

 

　　「感覺」傳來了踩踏的觸動，女子停下了觀望這片叢林的腳步。身旁有片黑色的殘枝落下，這股踩踏的感覺，這片森林又有人誤闖了？怎麼有人老是學不乖呢？這裡可是「血狼蛛」的領地。近年來時常有人因不乖乖地待在地底，闖入蜘蛛的領地就此一去不回的消息傳出，為何他們總是不懂？

 

　　但女子並不在乎。那股觸動越來越近，但其實早在「感覺」告訴她之前，那群人驚慌的身影早已映入女子眼裡。他們跑到了自己身旁後驚愕地望著自己，觸動上還有另外的動靜，那股銳利的觸動卻在碰觸到「感覺」以後不再躁動，他們靜靜地離開了。

 

　　沒有人會打擾女王。

 

　　一個淺髮的男子喘著氣，回望著自己身後的黑色叢林，「奇怪？沒有追來？」

 

　　紅色的眼眸掃過了在場四名男子。他們披著骯髒的斗篷，手持劍、斧等冷兵器，隱藏在斗篷下是簡單的襯衫與長褲，上頭佈滿了血跡，顯然剛剛才跟某種東西惡戰過。女子鄙夷地望著閃著微光的武器，上頭染著黑綠色的血液。

 

　　單看這群人的打扮像是盜賊。說來也是，最近好像有盛傳蜘蛛領地有藏著財寶的傳聞，這引了不少盜賊前往，卻無人生還。可財寶的傳聞從未歇止，仍有盜賊爭先恐後、不怕死地前往，打擾了他們的安寧。最終都落成繁衍下一代的營養。

 

　　「小姐，趕快逃吧？」那名男子望著她，表情甚是擔憂。女子認出眼前這四名盜賊想做什麼，一群不安好心眼的狗東西。

 

　　她搖搖頭，冷漠地說：「離開吧，這裡不屬於人類。」

 

　　後面禿頭的男子走了出來，微笑道：「是是是，這裡不屬於人類。」他伸出手，「小姐住在哪個地底啊？這附近從未見過像您如此美貌的女子。」

 

　　輕盈地往後退了一步，她語氣仍舊淡漠，「請離吧。」

 

　　很顯然這四名盜賊不打算讓她離開。女子發現他們圍住了自己，各個露出淫穢、骯髒、下賤的笑容，怎麼？威脅才剛離去就露出了本性，怎麼都不會動腦去想，為何在看見自己以後，那些掠食者就不在上前了？這就是你們這群盜賊最讓人詬病的地方，沒腦袋。

 

　　女子沉默，掠食者們對自己的「感覺」非常靈敏，幾乎是碰觸到的瞬間就轉身離去。可這群人顯然除了腦袋，連感官都非常遲鈍。女子加強了腳下的「感覺」，它再次延伸出去，這次更多、更密集，盜賊們的笑容逐漸收起，取而代之的是驚恐──宛如被某種東西盯上的恐懼。

 

　　就像剛剛被蜘蛛追逐一般。

 

　　光頭男冷汗直流，在眼前這妙齡女子沉默的霎那，他感到背脊發涼，好像被掠食者那飢渴的目光對上一般，「他」那嘴裡滴下綠色的腐蝕液體、八支巨大的節枝閃著宛如刀刃般的微光、帶著詭異氣息的紅眸，上次他們可以逃走是因為面對的是不結網的「血狼蛛」，可這次卻好像被纏在蜘蛛網一般，他們動不了，完全被震懾住。

 

　　感覺忽地消失，盜賊們坐倒在地驚喘。女子鄙夷地望著他們四人，邁開步伐從最初跟自己講話的男子身邊經過。而盜賊們在她踏出第一步時，帶著尖叫聲逃之夭夭，但在不遠的地方又傳來了他們的慘叫──掠食者從未離去，只在附近徘迴等待著獵物離開。

 

　　離開掠食者不敢打擾的對象。

 

　　女子來到了某座廢墟，用石磚堆砌的房屋如今已因年代久遠而凋零，它們彷彿經歷過一場大戰般滿目瘡痍。踏在石磚上，她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遺跡，在這條路的盡頭有著座水池，儘管沒了熾熱的陽光，可這世界還是會下雨，但因土地變質的緣故，成了帶有焦味的黑水。

 

　　這遺跡沒有被土地汙染，它的石磚除了一些風沙，還算乾淨，因此水池邊的水是跟以前一樣，是透明、純淨的。女子穿越過兩旁都是殘破民宅的道路，來到遺跡中央的大廣場，地上有著人們的殘骸，原本身上穿著的皮甲與長劍均被掃蕩一空，只剩雪白的骨頭，上頭還有些蚊蟲。

 

　　跨過一個個屍體、望著地上有著馬車標示的木板，但這並未停止女子的步伐。來到池邊，她發現裡頭是空的。紅眸顯露出憂鬱，坐在水池邊望著這片大廣場和人類遺址，讓「感覺」延伸出去，這次更大、更廣，滲透了整座城市，她知道了這座城市的構造、地上的殘骸有幾具、還有尚未被搜刮去的刀劍──摸索出她早已知道的事。

 

　　「曾是美麗的世界呢？」女子淡淡地說，輕撫著水池的石磚，「曾是……」

 

　　她離開了遺跡，走到了森林邊緣。望著一片偌大的黑色平原，大地上光禿禿的，僅剩純黑帶著裂縫的大地和幾根仍未倒下的黑色樹幹。記得，自己在第一次走出林地時，這裡雖荒涼，但至少還有能稱為「林」的枯樹，如今卻只剩下幾株在那苟延殘喘。

 

　　這附近沒有任何建築，僅有枯枝與陰暗的天空陪伴著自己。不論女子往哪裡望去，都只是黑色與灰色的地平線。她走了不知多久，來到一個裂縫口，任由「感覺」往裡頭嘆去，這縫裡有著人踩踏的聲音，沉重的、輕盈的，還有東西咚、咚的聲響，是老人杵著拐杖的聲音。

 

　　沿著人們製造出來的階梯走下，女子聽見了人們歡笑的聲音，當她踩到較平坦的地面時，兩名男性士兵微笑並點點頭，她收起了「感覺」，為了避免任何人知道她是什麼東西，就算成人的感覺較遲緩，但較為年幼小孩的感知卻更為靈敏，但與其說是感知，更不如說是直覺。

 

　　走在這偌大的洞窟中。眾多火把提供了照明，人們在這蜘蛛佔領地表的世界裡，有了在地底生存的能力。洞窟中有著與遺跡類似的建築、研發出藉著地表層過濾受到汙染的黑水技術。她走在不算擁擠的人潮裡，微笑面對所有人，儘管他們身上傳來些許酸味，但女子並不在乎。這些人是和善的，在自己嘗試以這面貌踏入人類世界時，這洞窟是唯一接納自己的地方。

 

　　很諷刺的，也離「血狼蛛」領地非常近，掠食者們不只一次想要攻擊這裡，但被她阻止了。人類有著值得他們學習的東西，但女子也非善類，藉由人類的傳聞得知附近有哪幾座盜賊窟、打算進攻森林的軍隊前線洞……等等，她任由掠食者們去侵略，將食物帶回巢穴，銀幣則給了這裡的人們。

 

　　她不需要銀幣，但這些人需要。女子禁止掠食者攻擊附近來往的商人們，但舉凡手持武器的盜賊、士兵、將領則不在此限。因此人們有「血狼蛛只會攻擊手持武器的人，或帶著護衛隊的商隊」傳聞。因此過了數百年，這附近的商人幾乎不帶武器，平安地往來各洞窟進行貿易。

 

　　女子來到了洞窟的中央，這裡有個巨大的火堆，是民眾平常休閒時會來這裡聊天、互動的地方。望著依舊人滿為患的廣場，她走到了廣場的邊緣，選了個較大的石頭坐下，望著因聊天而笑開懷的人們，她微笑。這在巢穴中並不多見，蜘蛛們只為掠食而行動，甚至也有攻擊同類的例子。

 

　　但蜘蛛卻不如他們狡詐，這是優點。

 

　　「蕾，妳很喜歡坐在這裡，觀察所有人。」一名穿著普通襯衫與長褲的黑髮男，手拿著一碗熱粥，來到了女子身旁坐下。

 

　　「嗯。」女子點點頭。蕾，是她自己取的人類名字，簡單又好記。

 

　　望著坐在自己身旁的人，儘管身上也有些許臭味，但她並不排斥。整座洞窟幾乎都是這個味道。望著那人吃的白色黏稠物，蕾眨眨眼，幾乎不敢相信那種東西要怎麼吃？可看他那開心的神情，自己也只能嘆口氣，繼續望著人來人往的廣場。

 

　　男子吃完粥，望著白髮紅眸的女子，「妳還是那麼冷淡呢。」

 

　　「嗯。」瞥向那男子的臉，蕾皺眉，「你希望我說什麼呢，萊恩？」

 

　　萊恩搖搖頭，「只覺得妳很不可思議。很安靜，就像現在的大地一樣，很安靜。」

 

　　蕾站起身子，「你這次跟獵團出去了？」

 

　　「恩，不過我們在離開血狼蛛領地後才取出武器。」萊恩指著一旁穿著斗篷的男子，「就像那樣。」

 

　　瞥向那穿斗篷的男子，以那寬鬆的樣子看下來的確不像攜有武器。蕾皺眉，所以那群盜賊才能如此深入森林內部，而最近的商團好像也常常披著那玩意兒。自己怎麼沒想到呢？就算用行動表示蜘蛛的強大，但人類仍舊會想出一些鬼點子來迴避蜘蛛的定律。

 

　　自己訂下的「不殺未攜帶武器的人類」這條定律。

 

　　望著萊恩，她淡淡地說：「蜘蛛不是笨蛋，我想牠們遲早會發現。」

 

　　伴隨著萊恩皺眉，忽然洞窟一陣搖晃，洞頂落下了幾顆碎石，人們的驚呼聲此起彼落。男子驚愕地站起，他望向蕾那淡漠的紅眸，此時有名穿戴皮甲的人一邊大喊一邊穿過人群，那驚恐的表情幾乎與方才遇到的盜賊一般──蕾早已見過無數次。

 

　　「蜘蛛來了！」

 

　　萊恩望著驚慌的人群，再回過頭看站在自己身後的女子──他忽地感到背脊發涼。

 

　　蕾放出了自己的「感覺」。洞穴的騷動逐漸停下、方才的吵鬧聲就像被某種大手抑制般忽地停止、所有人都停下腳步但不敢，或者該說無法做出任何動作。只有萊恩直視女子，他從那深紅的眼眸中看見了──某種東西。所有人類畏懼的東西，蜘蛛。

 

　　然後，黑暗降臨。

 

 

＊

 

 

　　蕾站在洞窟門口，她渾身沾滿著人類鮮紅的血液。任由體型較小的掠食者走入洞窟，她身後排列著大型的狼蛛，宛如他們所殲滅過的人類士兵一般整齊排列。蜘蛛們僅因掠食而行動，甚有同類相殘的事件發生，但只要「女王」在場，同類僅會遵從她的指示，不會妄動。

 

　　一個深紅長髮的人走到蕾身旁，望著同夥把一個又一個「食物」搬回叢林，她微笑，「女王，我記得您對於這洞窟的人類甚是滿意，怎麼突然殺了他們？」

 

　　蕾疲倦地說道：「讓人類入侵到森林是我的錯。」

 

　　她定下了規定「不得殺害為攜帶武器的人」，可是人類卻將武器藏匿起來，儘管害怕蜘蛛的掠食，卻仍帶著僥倖的心態想逃過他們。這規定讓血狼蛛們毫無異議地效忠，卻讓盜賊有機可乘，將武器藏匿起來入侵她的居所，想找到傳聞中的「蜘蛛寶藏」。

 

　　「露，有同伴死亡嗎？」蕾喊著她取的名字，問道。

 

　　捲著紅色的長髮，露顯然對這名字習以為常，「有，一群盜賊團入侵了我們的巢穴。他們丟下火把，有近百位同伴死亡、我們的蛋也破了幾個。」語氣冷冽，「不過那群盜賊團被殲滅了，好像有幾個逃走，不過也在森林裡解決掉了。」

 

　　一個蜘蛛蛋可容納最多五萬個新生命，這也是蜘蛛能稱霸整個大陸的原因之一。而這些殘忍的盜賊，他們用火輕易地奪走了數十萬條生命，蕾閉上雙眼。她曾想去信任人類，覺得只要以力量去制霸他們，只要讓他們感到威脅，便會無條件的服從。

 

　　蕾轉身，「走吧。」

 

　　「是，女王。」

 

　　望著最後一個被抬出的屍體，蕾認得那具屍體，那是她最初奪走的人類性命。當其他人看見她殺戮時，所有人驚恐地四處逃竄，而地表上的蜘蛛彷彿得到某種訊息，開始瘋狂地衝入洞窟，居住在裡頭的數千人在短短的幾分鐘內被屠戮殆盡。

 

　　就像那把火奪走了數十萬條生命，蜘蛛要殺人同樣容易。

 

　　蕾望著萊恩的屍體，騙子。

　　跟露一起，蕾返回了那片屬於她們的黑叢林。

 

　　她的身後尾隨著大片的血狼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