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芸婕 2014/12/14 發表於 • 國際
文字:廖芸婕|攝影:林龍吟
飛機上看衣索匹亞是龜裂紅土大地,綴以綠色山丘與湖泊。首都阿迪斯阿貝巴意為「鮮花」,隔壁印度乘客輕敲窗戶:「那邊、我、玫瑰園。」搭配肢體語言。在這全非洲唯一未受殖民的國家,有80多種族群,使用100多種 方言。
海關人員朝護照蓋上落地簽。「阿瑪莎給拉嘍(謝謝)!」我剛說完,整個機場就黑成一片,航廈突然跳電。
在一間發電機轟隆作響的餐廳裡, 電視機正播送南蘇丹武力政變新聞,傳出數千人傷亡、數萬難民尋求庇護消息,槍戰、爆炸聲響比發電機的迴音高亢。走出嘈雜的餐廳,拿起手機,試圖撥通一支號碼。「抱歉,操作失敗。再見。(Sorry. The operation is failed. Good-bye.)」回應的是答錄機女聲,尾音上揚,令人氣餒。
即使在首都,衣索匹亞電信公司 (EthiopianTelecommunications Corporation,ETC)的訊號也時有時無。簡訊傳不出去,更甭提上網。
根據世界銀行統計,衣索匹亞 9000多萬人口只約24%有電可用,5年前的電力普及率甚至低於10%。由於14條大河自高原傾瀉而下,衣國幾乎倚賴水力為唯一發電管道。可一旦旱季來臨,國內就頻繁跳電,衝擊機場、銀行等機關重地運作,也延宕不計其數的國家工程,導致建設一路顛躓。
儘管如此,衣國政府仍持續外銷電力至索馬利蘭、吉布地、蘇丹…… 「我們賣的是多餘的電。」政府如是說。水資源被稱為衣國「白油」──與最大出口品「黑金」咖啡呼應。衣國甚至被戲稱為東非「水塔」。
「先生告訴我,水庫是他們一大驕傲,是國家一大象徵!」嫁到衣索匹亞的牧師妮蔻說。一通電話斷斷續續,還來不及與她見面,我們已須驅車前往歐莫河下游、衣國南方的原始部落。妮蔻仔細提醒:注意安全、提防部落居民,「他們都非常不友善,彼此間也常有爭執。」
進入歐莫谷地前,落腳小鎮京卡(Jinka)。沒有路燈的夜晚,藉著微弱的月光,在凹凸不平的路面試著避開坑洞、牛屎、驢糞、羊粒。這條路,據說3年前就該鋪平了,國家工程常因資金不足等因素停擺。「我不怨政府,我也不期待政府,我期待上帝。」篤信東正教的嚮導托蒙努,指著一根根橫臥路 旁、粗大的電線桿,手舞足蹈:「我們就快要有24小時的電了,水庫要蓋完了!」
歐莫河水3年掉3公尺
吉普車一路顛簸。窗外景觀除了 一路往南延伸的電線,還有芒果樹、端著芒果盆追車叫賣的少女。 「呀嗲阿貝巴」綿延山谷,這種鬼針草屬的鮮豔小黃花,和衣國每年燃燒篝火慶祝的節日梅斯克 (Meskel)同名。人們摘下它,插在髮際。
女孩與婦女挺直腰桿子,把水桶頂在頭上。有些把水桶揹在身後,彎腰前行。家庭水源用罄時,通常是她們扛起為全家人帶水的重擔。
愈往南方,愈來愈看不見電線。遍地小黃花的景象,也漸由一種樹冠又寬又扁、樹枝橫向開展的矮木「瓦爾卡」取代。還沒到卡羅 (Karo)族部落,坐在車裡已黃沙滿面、口乾舌燥。感覺嘴唇破 裂,一摸,有曬乾的血。
到達村落,塵土飛揚,不時颳起小型龍捲風。羊叫聲四起,沙地燙得不容赤腳踩行。走向眼前揹槍的男子,想問路,忽然望見腳底20公尺山壁下,一條近50公尺寬的大水緩緩流經。
那是歐莫河,夕陽靜靜地灑在河面上。
俯瞰對岸,是一整片米白色的高粱 田,正等待成熟而轉為金黃、橘紅;低矮處另有玉米、豆類生長。 男人們打賭,看誰能射下對岸農田裡的猴子。「你們打獵嗎?」我問,他們搖搖頭。然而為了保護農作,仍不得不舉起「奇拉秀(槍) 」,對付入侵者。5公里外的灌木叢,也有人持槍戒備,保衛牛、河馬等牲口:「豺狼、獅子會趁黑攻擊。」
「現在收穫愈來愈差了。」一人說,水位不斷下降,3年來掉3公尺:「再這樣下去,我要去圖爾卡納湖。」酋長若古洛傍晚從農場回到村落,喃喃著,有將近100人晚上睡在農地裡過夜,直到豐收後才能回家。
站在山壁上遠眺,視線越過歐莫河,河川左岸延伸出一片紅棕色土壤,恍如一望無際的荒漠。嚮導手指上游方向:「那是土耳其公司經營的棉花田,去年出現的。」若古洛說:「這個村落有近30人到棉花田工作。」直到站在灌溉系統旁,族人們終於明白,為何歐莫河愈來愈淺。
「有些人已經不想做,可是病壞 了,也回不來。」他描述,月薪500比爾(birr,衣索匹亞貨幣單位。1比爾略等於1.6新台幣):「每天站在烈日裡!病倒了,卻沒人載他們去醫院。」
清晨,捕魚人米勞從口袋拿出小罐 子,倒一點紅色菸粉「冬波」戳進 鼻孔裡:「雨季時,水會淹過對面玉米園。」邊說邊拋出釣線,辛苦1個多鐘頭後,終於捕獲一隻30公 分長的「兜達」魚。
太陽愈來愈高,我們小心吃淨魚肉,汗流浹背,便趁鱷魚出沒前, 隨族人下切懸崖、跳入歐莫河。
當燒紅、灼燙的肌膚泡入沁涼河水,那瞬間,獲得解脫的慶幸難以形容。看著上游的方向,看著族人在水裡跳躍、翻滾,看著女人攀行懸崖取水,突然明白並訝異於這黃濁的、卻極其珍貴的大河,原來是如此震懾人心地支撐著農、林、 漁、牧的喘息。
又看著族人比劃河川舊時的水位線,距離今日水位已數公尺遠,那是任何人一輩子都無法觸及的高度。
「你能想像,未來這條河乾涸嗎?」襖熱烈日下,族人們搖頭,沉默不語。相較於過去幾日居住在哈默(Hamar)、巴沙達 (Bashada)、莫爾西(Mursi) 、達沙聶池(Dassanech)等族村落──人們總須步行數小時,才有機會泡入水中──這是我第一次 離歐莫河如此親近。
卡羅族並非純粹幸運。前一晚我們參加了場傳統婚禮,主辦族巴沙達原本和卡羅是同一支遷徙族群。然而,往歐莫河跋涉近72公里路途中,有些人倦了,定居下來。其他人帶著牲畜、作物,繼續往前,終於撐到河邊的高地,建立起家園,他們就是卡羅人。
而巴沙達的意思,就是「累了」。
「再遷徙到圖爾卡納湖吧!」有些人說。再來一段近百公里的長征嗎?但若古洛認為這不是辦法。他回憶,4年前自己乘船到湖邊,光是看書,就被肯亞部族揍一頓:「 我們關係不太好。」
「得再去找政府。」酋長說,2011年,政府曾承諾長老「會帶水來」,後來卻只帶些器具堆在村落裡,就離去了。「沒人教我們怎麼用,現在看起來都壞了。」
眼見河流愈來愈淺,每回找政府理論,政府總說好,但即消失。
他帶我們走到所謂荒廢的器具,一看,10多根凹陷、破洞、生鏽的金屬管線。
國家建設挖東牆補西牆
早在許多年前,衣索匹亞就有興建大型水庫的計畫。雖衣國有高達99%發電量來自水力發電廠,直到2000年,各發電廠的裝置容量仍低於15萬瓩(150MW),縱然全國加總,裝置容量也低於50萬 瓩(500MW)。
彼時的衣索匹亞,正從20世紀震懾全球的嚴重饑荒中緩慢復甦。在聯合國千禧年高峰會上,衣國與188個會員國共同簽署《千禧年宣言》,允諾於2015年實現8項發展目標──第一項「消除貧窮和飢餓」,至今仍是聯合國開發計畫署於衣國致力的重點。
衣索匹亞政府將「根除貧困」和「經濟成長」列入國家首要目標,盼於2025年躋身中等收入國家。除著手「減貧策略文件 (Poverty Reduction Strategy Papers)」以紓解國債、廣召外援,也自2002年啟動3年計畫「 永續發展與縮減貧困(Sustainable Development and Poverty Reduction Program,SDPRP)」。
2005年,政府緊接推出「加速及永續發展以根除貧困 (Plan for Accelerated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to End Poverty,PASDEP) 」5年計畫。持續到2010年, 由「成長與轉型(Growth and Transformation Plan ,GTP) 」5年計畫接手,期望在2015年前,每年衝高百分之11到15的國內生產毛額(GDP)。
在實現聯合國千禧年發展目標的這15年,衣索匹亞積極推行重大建設,亟需足夠電力作為支撐,因而水力發電廠的裝置容量逐漸朝數十、數百萬瓩發展。目前全國最大的貝里斯(Beles)發電廠具有 46萬瓩(460MW),若全國水力發電裝置容量加總,可達180萬瓩 (1800MW)以上。
依美國中央情報局《世界概況 (The World Factbook)》 統計,衣國年發電量約50億度 (KWh)。同樣電力,可供應至少125萬戶台灣家庭依日常習慣使用1年。但循世界銀行數據,人口9000多萬的衣索匹亞,仍有76% 國民無電可用,國家工程也常因季節性乾旱引起的跳電而停擺。
民間有諸多批評,指責衣國政府非但沒解決電力供不應求的窘境,竟還把電優先外銷他國。衣國政府回應,國民因高度貧窮,對電的需求量本就不高,可賣給鄰國「多餘的電」,舉例來說:衣索匹亞依循基督宗教傳統,周末休息、用電量低,政府可以把電賣給吉布地、蘇丹等伊斯蘭教國。此外,阿迪斯阿貝巴海拔較高,夜間不像其他國家需要電力以排除溽熱。
衣國政府也將電力外銷索馬利蘭, 並計畫未來出口至肯亞、埃及、 烏干達,甚至紅海對岸的葉門。「他們很缺電,我們不太缺,所以搞定!」現任國家能源顧問、前電力公司執行長米赫瑞(Miheret Debebe)說。
不論孰者為真,衣國電力普及率低、頻頻跳電是事實。電力不足, 導致國家工程停擺,無法支撐經濟發展;為拉抬經濟,政府外輸電力 以充盈國庫,卻又回頭導致電力不足;為生產更多電力,政府開啟大 型水庫計畫,卻無法支應超乎預期 的龐大工程費用;水庫停擺,國家無法產電,再度難供應內外需求。
在如此惡性循環、前後追逐、挖東牆補西牆的輪迴中,衣索匹亞國家重大建設陸續延宕,已成常態。電力與經濟力永遠無法齊頭趕上,迎合原訂目標。首都阿迪斯阿貝巴儘管貴為非洲聯盟(African Union)總部所在地,也常於外賓來訪時驚險跳電。
2013年非盟50周年慶,各國與會代表在一團漆黑中倉皇離開會議廳,輿論譁然。不難想像,衣國人民對穩定電能的渴求,以及自國際眼光中擺脫貧窮形象的冀望。2010年到2015年「成長與轉型」國家經濟起飛計畫中,已明列萬哩鋪路、1500哩標準軌鐵路計畫,及突飛猛進的供電目標:配電線路增加8萬多哩、電力上翻4倍以上。
宰殺牛隻 拷打居民
因而,裝置容量達187萬瓩(1870MW)、大於目前全國水庫裝置容量加總的吉貝三號,勢在必行。先前兩座發電廠吉貝一號、 二號,都位於吉貝(Gibe)河的支流吉格吉貝(Gilgel Gibe)河。 吉貝一號興建於1986年,耗時18 年完工啟用。依世界銀行描述,當時近5000人、800戶家庭被重新安置。
吉貝二號耗時5年完工,10天後,引水隧道就崩塌。承包商以「無法預測的地理意外」解釋,2010年底修復後重新啟用。6年後,第三座發電廠──吉貝三號水庫──坐落於吉貝二號下游155公里處,越過吉貝河,進一步推進更大主流歐莫河,開響了生存爭議第一槍。
吉貝三號和前兩座發電廠一樣, 由義大利薩利尼建設公司(Salini Costruttori of Italy)承包,目前已由表定完工月──2013年7月 ──延宕1年,正加緊趕工,期盼趕上6月雨季,趁勢灌注水源,9月開始發電。
依據吉貝三號官方網站顯示,水庫集水面積達34150平方公里,蓄水量達14.7立方公里,可驅動底部10個發電渦輪。國際河流組織推估,一旦水庫開始注水,下游逕流量將 驟減70%。起初9個月,閘門每秒釋放25至100立方公尺水量,只等同目前全年最小逕流量,不足供應下游居民1年期農作所需用水。
注水3年期間,下游水位緩慢回升。第3年初,10個渦輪全數就位發電,水庫原則上每秒可釋放25至1000立方公尺水量。如遇特殊情況,最大放水量可達2400立方公尺,但還是比這8年來最大洪峰 ──3500立方公尺──少。國際河流組織指出:「儘管吉貝三號可供給一條健康河流所需的關鍵物理流量,在提供間歇性洪峰和大洪水用途方面,卻效果有限。」
國際批評聲浪不斷:早已因全球氣候變遷而熱旱加劇、苦於缺水的下游部落,將因吉貝三號的落成,變得更岌岌可危。然而,政府拿出2006年洪水奪走360人命的案例,指稱水庫可以調節洪流、釋放人工氾濫、滋養沃土。
非洲資源工作團隊質疑,在撒哈拉沙漠以南,至今仍沒有任何成功、永續的「人工洪水模擬系統」前例,無法保證這樣的系統在吉貝三號會適用。
吉貝三號動工後2年,下游闢設了灌溉系統,歐莫河沿岸36萬公頃土地也被指定生產商業農作物。以往,歐莫河水隨季節氾濫,大水 沖刷得遠,可滋育大片土壤;此後,河水沖刷到一半,就被水庫下游200公里的土石壩擋住,隨數百條、數公里長灌溉溝渠流入政府農地──寬廣地漫延開來,卻再也到不了更下游。
「衣索匹亞一直想擁有自己的油和電。」非洲之角區域環境中心網路(Horn of Africa- Regional Environment Centre & Network)位於衣索匹亞的據點主管比涅克推測,水庫不僅本身發電,調節灌溉用水後,也能生電:「譬如灌溉甘蔗,可以生產乙醇, 作為生質燃料。」
數個世紀以來,水庫下游的土地上,居住著仰賴歐莫河 維生的部族:包含以歐莫谷 地為家的哈默(Hamar)、巴沙達(Bashada)、卡羅 (Karo)、博迪(Bodi) 、魁古(Kwegu)、莫爾西 (Mursi)、蘇里(Suri)、年加頓(Nyangatom)、達沙聶池 (Dassanech),以及衣國、肯亞、南蘇丹交界圖爾卡納湖的邊境族群,今日共約50萬人。其中, 總人口僅約700人的魁古族,已瀕臨滅族命運。
水庫動工以來,博迪、魁古、莫爾西等族被迫重新安置,為245000 公頃的古拉茲糖廠計劃(Kuraz Sugar Project)讓路。蘇里族遭強制遷村,把家園讓給31000公頃的果卡棕櫚油田(Koka Palm Oil Plantation)、芝麻、橡膠樹。衣索匹亞國防部(Ethiopian Defense Forces, EDF)要求牧人放棄游牧行為、定點而居,勒令交出牛隻、予以宰殺。
「反對的人被定期拷打、扔進監獄。許多報告指出,國防部在建設和墾殖區巡邏,軍隊強暴、殺害部落居民。」國際生存組織說。人權觀察組織以「盧安達事件20年後 緩慢的種族屠殺」形容這起15萬人遷村計畫。
政府宣稱,糖廠計畫將帶來15萬正職或兼職工作機會。奧克蘭研究機構質疑,相較於其他撒哈拉以南的甘蔗興建計畫,這數目高得出奇。 根據歷史經驗,來自衣索匹亞各地的人們將搶奪工作機會,使得僧多粥少、實際職缺無法滿足部落需求。同時,娼妓激增、性病感染率上升、土地沙漠化、文化認同喪失等社會隱憂,亦難排除。
水庫未經公開招標
「吉貝三號的壩址落在地震帶。」 非洲資源工作團隊進一步指出,根據聯合國和美國地理調查局預測,未來50年內,有20%機率會發生 規模7級以上大地震。「即使是小規模地震,與土石流、水庫沉積物 加乘後,也足以導致水庫崩塌。」
又因水庫位居地質斷層,國際河流組織相信儲水將由裂隙漏出一半以上,發電效果不如預期。 吉貝三號違反衣索匹亞環境保護局(Ethiopian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uthority)規定,跳過環境、社會衝擊評估就開始建造。直到國際人權、生態組織發出警訊,才在時任總理梅勒斯指示下,交出一份動工2年後的評估報告。其內容備受外界質疑。
「無恥,這報告根本是梅勒斯一手策畫、讓水庫向前衝、粉飾太平的行動,充滿不要臉的謊言。 」衣索匹亞裔、加州州立大學教授埃利梅耶夫挑出疑點:「『集水區不適人居,因為有採採蠅 (tsetse fly,被叮咬後會嗜睡甚至死亡)出沒』、『歐莫低谷無農事』、『集水區離聯合國世界遺產地有一段距離,附近也看不到考古遺跡,或任何科學、文化、公眾、經濟、族群、歷史的特色』,根本驟下結論!」
替非洲開發銀行(African Development Bank)執行
水庫獨立研究的工程師安東尼 (Anthony Mitchell)點出,環評委員會裡有從水庫得利的商人, 此利益衝突卻未在報告中點明。 面對外界責問,衣索匹亞電力公司(Ethiopian Electric Power Corporation,EEPCo)負責吉貝三號的專案經理阿莎帛(Azeb Asnake)回應:
「政府已備緩衝措施以防患未然,且半數以上的歐莫谷地居民都仰賴糧食援助,水庫不會對未來造成不利影響。」基於國際金融機構規定,工程契約具有透明競標程序,方可貸款。吉貝三號既然未經公開招標、直接承包給和衣國政府密切往來的營造商,其建設費自然難獲國際支援。除卻所有輸電管線的建造及維修,壩體耗資約需15.5億歐元(約640 億新台幣)。
「非洲已是黑暗深淵。如果我們必須滿足這麼豪華的前提,我們無法發展任何水力發電。」現任國家能源顧問、前電力公司執行長米赫瑞為跳過標準程序辯護。
雖歐洲投資銀行(European Investment Bank)、摩根大通集團(JPMorgan Chase& Co.)、義大利出口信貸機構(Export Credit Agency)、非洲開發銀行都拒絕融資,吉貝三號在2010年獲中國工商銀行(Industrial and Commercial Bank of China)放貸3億多歐元。
本於2008年因水庫未經競標程序而婉拒貸款的世界銀行,則在2012年核貸近5億歐元予一條連接衣索匹亞與肯亞的1045公里輸電線。據衣索匹亞官方文件顯示,該輸電線是為吉貝系列發電廠而建造。雖世界銀行極力撇清關係,已被國際斥責「提供後門援助」。
他們欲言又止
2011年,京卡小鎮牧人節慶典中,總理梅勒斯發表一場演說,批評國際輿論:「那些聲稱要保護環 境的人,實際上是落後和貧窮的最好朋友!」他對歐莫河下游居民喊話:「我向你們保證,就算這裡被視為文明落後區,它將成為快速發 展的典範。」「不管外界怎麼說,都不能阻止我們發展的腳步。」
「被洪水奪去牲畜和生命的時代, 已經結束了。」梅勒斯說。
當政府宣稱水庫將為大多數人帶來福祉、文明、先進時,少數且勢弱 ──歐莫谷地50萬居民──的聲音被強迫缺席了。他們是得不到筆墨、麥克風與鎂光燈的人。
抵達衣索匹亞、肯亞邊境村落歐莫拉特,居民熱情好奇,邊汲水邊面 問:「妳是研究者嗎?」「只是觀光客嗎?」一位小妹妹抬著一台載有水桶的滾輪車,搖搖晃晃往前推。試著幫她接過兩根木柄,一舉起,居然重心不穩,差點狼狽翻倒。原來上頭的水桶裝有40公升水,這個10歲女孩,每天必須推300公尺到家中。她的父親滿面感激,再次問我:「妳來做研究嗎?」我警覺地搖頭。
和龍吟提了這個現象,他也述說遭遇:「我拍照,他們問我的照片會不會刊在哪裡。『不知道耶,不確定,如果不錯的話吧?』『你有和研究連結嗎?』『沒有。』『你會把它變成一本書嗎?』『不曉得耶。』對方追問:『所以,你會和研究連結囉?』『呃,若有人對這些照片有興趣?如果想要?也許……?』」「村民們愣了愣,反覆說著:『你現在……在做的事非常好,請讓人們知道,這些水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我強烈感覺到,他們正嘗試說些什麼,就小心問:『聽說……北方有些改變?是不是有什麼,關於水,你覺得我必須知道 的?』彷彿聽見了某些關鍵字,人 們眼神閃爍、瞬間閉口,只重複: 『你正在做的事真的很好,請持續……』」
龍吟說:「至少3個人都同樣反應,他們絕對想說些什麼、但不能說,我非常肯定。」
在歐莫谷地更原始的部落裡,無人知曉上游確切消息,直到聽說墾區工作機會、他族遭逮捕慘劇、屠牛指令、遷村等,才漸漸得知吉貝三號與灌溉系統的出現,但摸不清進度。阿爾巴民池(Arba Minch) 大學裡,研究水資源灌溉的教授莎姿坦言:「政府也許會給些食物、 器具補償吧,但只是『也許』。」
如今,爭議區域已由軍隊與警察進駐。過往吸引觀光客的博迪、蘇里族傳統領域,連嚮導也不敢冒險進 入。歐莫谷地居民被告誡:不准和外人討論水庫事。
「加頓族的居民怎麼講甘蔗園? 」曾協助英、法等國媒體拍攝紀錄片的衣國記者羅克塞探詢。我兩手一攤:「呃……顧左右而言他, 說還不錯啦,政府正在教育他們一些新觀念。」他苦笑三聲,異常宏亮:「哈哈哈!」
「妳知道嗎?」他說,有一回,BBC到水庫下游拍攝年加頓族傳統祭典:「節慶那天,所有男子都帶著槍,BBC為照片下註解:『如果政府要蓋水庫,我們會抗戰。』結果呢,政府馬上下令搜捕那個幫BBC翻譯的人。好在那人努力求救,BBC給機票、助他逃去英國。」
「去年10月,全非新聞網來這裡,訪問居民對水庫的看法,大家都小心翼翼不敢說,結果有句『我不敢說, 拜託不要問我』被放入報導。」羅克塞正色:「政府馬上揪出那個受訪者,拷問:『你有何不敢說?你藏了什麼在心裡面?』」
他回憶,3年前,兩位資淺的朋友在處理水庫新聞時,不慎戳中政府敏感神經,鋃鐺入獄。藉由外媒協助,才終於逃往他國。「他們說,不想再回來了!永遠!」
旅程最後2天,傳統部落裡的嚮導提醒我們:「暫時別聊到水的事, 把問題交給我,讓我來聊。」我看著他,也許他已經猜出我們身分。 他本可把我們送入警局,但他沒有,他正為我們、也為自己的家庭在冒險。嚮導若有似無地提起自己有個身為記者的弟弟。許多時刻,在沉默的默契裡,如同被噤聲的當地人般,我們以眼神小心溝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