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小鳥 2014/07/24 發表於 • 職場
我的朋友汐止小甜甜，經過幾年努力和一點好運氣，終於從凡事都要一手包的小出版社打雜系苦命小編（好拗口），跳到業界人人稱羨的知名大型出版社工作。不過，我還來不及買鞭炮丟到她頭上炸一炸當作慶祝，就發現美夢成真的她，怎麼好像沒有以前快樂。
「妳學西施捧什麼心？妳人生何時改走東施效顰的路線？」我賤嘴虧她。
她中氣十足地反唇相譏：「妳才是東施咧！」但，隨後就嘆了一口比尼羅河還長的氣，告訴我這幾個月來，她在工作中發現的「出版界之不能說出口的祕辛」。
汐止小甜甜一去新公司報到，主管就把兩個網路名人的書交給她編輯。這讓她很興奮，因為之前在小咖出版社，根本不可能（也沒能力）找到這麼有名的人出書。但大型出版社不同，因為牌子老（名氣響亮），信用好（付錢爽快），隨便去找某個當紅部落客或網路名人洽談出書，幾乎人人都會欣然接受。所謂「強者恆強」，就是這道理吧。
汐止小甜甜覺得自己終於步入「見世面、開眼界」的燦爛殿堂，每天坐在辦公室，好像還有一道聖光打在頭上（後來才發現是燈管瓦數不對）。她暗暗發誓，一定要把這兩位（挪抬）部落客的書做得很趴蝦，才不會辜負他們這些年不停地發表有趣的文章，讓她在灰暗的上班族生涯中，有一絲忙裡偷閒瀏覽網路的快樂。
但，她很快發現，好像哪裡不大對勁。公司每星期某天下午都有工作會議，大家輪番報告自己目前火燒屁股的程度編書進度做到哪裡，只要輪到小甜甜報告負責的「網路名人」的編務進度時，主管和某些同事就會不以為然地撇嘴，有次還被她直擊到集體秒速翻白眼的實況（驚），讓她納悶不解。
那天，小甜甜去請問主管，因為她覺得部落客A有幾篇文章內容很雷同，是不是要請他改寫、或是重寫比較好？只見主管又不以為然的撇嘴，像馬一樣，從鼻子噴一口氣說：
「不用，就這樣吧！部落客寫來寫去還不就那些？就算重寫，也回天乏術啦。」
主管補一句：「這些部落客，反正一出書就有基本銷量，如果不是看在這一點，他們寫的那些東西，哪有出書的價值啊。」
講完，主管又快速地翻一下白眼，以強調他的不屑。小甜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她還忍不住用手自戳雙眼，發現也太痛了，才相信剛才沒看錯，那真的是白眼無誤）（小甜甜，妳也太認真了吧），她不加思索開口問道：
「主管，什麼是一出書就有基本的銷量？」
「妳之前的公司，沒教妳算如何評估出書嗎？」
小甜甜謙卑地搖頭，主管告訴她，現在出版業非常難做，加上台灣出版社和書店間有一個固定的交易制度，如果這月沒出新書，那就收不到上一本書的貨款，導致很多出版社必須維持出書量才能活下去，簡言之就是「以書養書」。最理想的狀態，當然是每本書在上市一個月內，就可以賣掉某個數量（例如打平或再刷），因此，「一個作者有多少基本潛在讀者來買他的書」，就成了「出版社能不能去找這個作者出書」的最大考量。
在部落格興盛的年代（怎麼感覺是19世紀的事了…），是看點閱率多寡，只要是百萬部落客、千萬部落客，出版社都會殺紅眼去搶人，找他們出書。現在則換臉書像猩球那樣的崛起：
「所以，經過這幾年粗略的統計，粉絲團人數的百分之四到五，就是一本書的基本銷量。」主管說。
「也就是說……如果一個臉書名人有10萬個粉絲，他出書的話，大概可以賣五千本囉？」
「對，不過這只是粗估，也有名氣響亮，可是出書卻賣很爛的賠錢貨啦。」
主管喝一口水順順喉，繼續說：「妳只要檢查錯字就好，叫他重寫什麼的就算了啦。這些人，文章贅字一大堆，又沒文學素養，還有人自創沒水準的流行語什麼『揪咪』（聽到這句我內心抖了好大一下），天啊，真是受不了！中文是給他們這樣拿來糟蹋的嗎？要不是他們有基本銷量，我才不可能找他們出書咧！」
小甜甜知道主管留學國外，有什麼名校的文學碩士文憑，飽讀詩書到兩個不行，是個知識份子。但，聽到主管用那種瞧不起人的語氣批評自家的暢銷作者（好像忘了自己的薪水是哪來的，啊不就是暢銷書賺來的嗎…），小甜甜腦中不禁浮現某部香港電影的場景：某嫖客因為那裡的需求很大，必須常常跑去嫖妓，可是嫖完後，還嫌妓女下賤、骯髒，甚至動粗打人，因為他覺得自己比妓女高尚，打從心底壓根就沒把妓女當人看。
小甜甜說，她一直認為，大出版社的讀書人，應該讀過很多諷刺勢利眼的經典名著才對，應該知道「瞧不起人」是沒水準的笨蛋才在做的事，「真正飽讀詩書的大人物，不管對方地位尊卑、成就非凡與否，都會對任何人一視同仁，不是嗎？」但，沒想到他們卻比誰都還勢利眼，害她大受打擊，進公司時的雄心萬丈都萎縮了。
「我覺得，以前的小出版社還比較好，我以前的老闆說，『文字中有神的存在』，會創作的人難免有邊緣個性，即便他很機車（咳），我們身為出版人，也要給予創作者基本的尊重，因為那是出版人該具備的工作專業和智慧。部落客A的文章帶給很多人快樂，這是很多作家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耶，可是，他卻這麼被看不起……」
我不知該怎麼安慰汐止小甜甜，出社會久了，自然懂了什麼叫「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皆是讀書人」，美國出版界大老麥可‧科達（Michael Korda）在自傳《因緣際會》中也說過，進出版社後，他才知道書讀得多的人，往往是最見不得人家好、心胸最狹窄的傢伙（因為無法把書中的道理落實在做人上啊）。但小甜甜還那麼年輕，我實在不想在她仍抱有理想的心中，再補一刀啊。
「青小鳥，那妳之前出書時，有被大小眼的對待嗎？」小甜甜突然話鋒一轉，這麼問我。
「欸……很可怕，不要問。」
妳幹嘛要勾起我不想回憶的往事啊啊啊！
跳一下（趕緊岔開話題），如果你因為臉書或部落格文章受歡迎，受到出版社青睞，想洽談出書，想必很多人都很興奮：「天啊，我要出書了！」請別急著開心，有可能你在他們心中，「不過就是個有基本銷量的，『會走路的人肉金錢』」罷了。
當然，並不是每家出版社都表裡不一，一面貪圖你的肉體，啊，是貪圖你的粉絲數，一面又暗地瞧不起部落客或網路名人。如果你和出版社合作愉快，那當然是最棒的；萬一沒有，那，就當作是一次人性的學習吧！
（本文作者為「寫文嘛，只求開心不求點閱率之把人生看得很開」協會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