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PEOPLE 東西名人雜誌 2014/07/19 發表於 • 生活
鸞山部落的山頭,保存著原始林相與後代子孫守護土地的心意;都蘭糖廠裡,三位知名藝術家,用新型態藝術形式表現部落文化;寂靜的台11線多了新景點,一個寄情編織的女子在此開創第二人生;名為「項鍊」的美麗海岸邊,有個大廚,用道地好菜訴說生態與部落的故事。那些人、那些事,精彩而令人難忘。
阿力曼,森林守護者
「以前日本人最討厭的台灣原住民就是發生過霧社事件的泰雅族,和我們布農族,因為我們很強悍,有出草的習慣,日據時代的台灣古地圖,常缺少布農族住的那些地方,因為我們從來沒投降過,台東很偏僻,山林裡樹又高大,日本人收服不了也就算了,哈哈!」阿力曼神采奕奕地談起自家部落歷史,近年台東鸞山部落有座全台唯一的「森林博物館」,在海拔500-600公尺的鸞山,近八甲規模的面積,聚居著一千多株野生古老白榕,阿力曼就是博物館主人。
傾家蕩產只為保護一片原始林
約莫8-9年前,有財團想來此買地興建靈骨塔,當時阿力曼為了守護這座祖先聚居的山林,不惜傾家蕩產,抵押房屋、貸款,搶在建商之前把這片山買下來,成立基金會,訓練解說員、接待員,至今世界各地到此參訪人次高達18萬人。
不過,為了讓人參觀、體驗,卻不至於破壞生態,每日限定上山人次;森林裡沒有電力,也幾乎沒有任何水泥、玻璃等現代建物;不闢路,每回上山都得走不同路線,遊客得靠雙手雙腳,自行攀爬數層樓高、密集交錯猶如迷宮的白榕群,但樂趣也正在此,縱然手腳忙亂,但置身奇幻又靜謐的地景,旅人的心也能感到平靜與釋放。
「在我們布農族,像我這樣又矮又壯才是帥哥,在山裡面跑都不會被樹枝卡到。」正當遊客氣喘吁吁地爬樹,背著獵刀的阿力曼卻身手矯健地穿梭在樹群間,自在講歷史、說笑話,難以想像他至今已遭到法院兩度拍賣房地,都市人用錢財多寡來判斷未來,活得野心勃勃卻也卑微,相較之下,阿力曼這樣的山林子民有時活得更像個理直氣壯的貴族,他永遠記得牧師父親說過:「人活在世上,是借陽光、借時間,所以要做有意義的事。」
(阿力曼介紹「會走路的樹」,JYLIN2012拍攝)
葉海地,創作精靈
走進都蘭糖廠二倉,明亮多彩的捕夢網、白色鼠尾草、樹皮衣、琉璃珠項鍊等各種原住民風情的物件,充斥著挑高的空間,它們被隨意地放置在漂流木家具上,生氣勃勃卻不喧鬧擁擠,空氣裡還洋溢著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的琴音,配合屋頂灑下的溫暖光線,有幾秒鐘,你會誤以為自己來到某些北美大城市裡,專門展出印地安或印加文化的大型藝廊。
「你好,我是海地(Heidi),你也喜歡原住民文化嗎?」海地是二倉工作室的主人之一,她的穿著充滿原住民風情,南美的圖騰、印地安風情的靴子、帽緣流蘇,還有串珠式項鍊,配上圓圓的大眼,溫暖的微笑,整個人散發出一股說不出的靈性。
因愛定居台東
海地的身世與技藝都很「跨界」,繪畫、服裝、串珠等,都是她擅長的藝術形式,出生於香港,家族裡有些許歐洲血統;她兩歲習畫,十歲時全家移居加拿大,高中進入藝術學校主修繪畫與攝影,同時也開始設計衣服、收集版畫、古布、手工蕾絲,以及琉璃珠;大學就讀加拿大安大略藝術設計學院(Ontario College of Art & Design),主修繪畫,大三至歐洲留學,愛上旅行的滋味,畢業後長居紐約與加拿大從事創作,閒暇時走遍世界,研究各地原住民藝術,包括各種編織技法與圖騰。
她優游於天涯海角,遇見愛情才就此駐留,六年前她偶然來台,與阿美族青年相戀、走入婚姻,隨後定居在台東,「曾經擔心自己無法適應鄉間的生活,但『不適應』就是一種創作能量,比如家具若用漂流木做成,必須去海邊撿,甚至自己雕,你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換取資源,或像是用樹皮做衣服,老人家會向樹祈禱,說我現在要使用你的樹皮,請你保佑我平安,然後拿顆石頭放在樹邊,當成是交換。」海地說,阿美族面對大自然那種謙卑與包容,已經成了她創作時的重要元素。
龍惠媚,棉麻藝術家
寧靜的台11線公路上,遊覽車總會駐足在一間刷白牆壁的可愛小屋「棉麻屋」面前,無師自通的阿美族棉麻藝術家阿媚在此專賣以天然棉麻、色料與純手工勾織法製成的包包與衣飾,開店以來,以特殊的設計質感吸引許多貴客,公益平台基金會董事長嚴長壽、實踐大學謝大力與曲家瑞老師、設計師安郁茜與呂芳智,甚至周美青女士、蕭萬長夫婦都對其產品讚不絕口。
她原任職於醫院開刀房,長期處理手術線材,引發她創作的興致,又從阿美族傳統捕魚的背袋針法得到靈感,便以棉麻原色的線材,搭配自己研發的勾織技法,做出許多作品,廣受好評,後來也陸續參賽,甚至被推薦代表部落到國外參展。
以棉麻織出第二人生
幾年前,失婚的她在扶養兒女的經濟壓力下勇敢開店,隨後也結束醫院與顧店兩頭忙的日子,專心經營棉麻屋,不久後聲名遠播,在公益平台基金會的牽線與協助下,她買下店面,且與知名設計師合作,在台北東區「Jamei Chen‧Soft」的精緻店面裡,也能買到出自「棉麻屋」的手工包。
「以前做的染料與版型是『誤打誤撞的美麗』,但做品牌之後,不能這麼隨興,一方面訂單越來越多,但因為全得靠部落婦女手工編織,需要製作時間,也需要穩定品質;另一方面,這是一種責任,因為有26個婦女在為我織包包,我有幾次出遠門,騎車經過店門的員工還打電話要我回來開店『有客人等在門口耶!』」阿媚笑著說,藝術創作豐盈心靈,也為她開創第二個人生。
拉黑子‧達立夫,東海岸木雕大師
漂流木雕塑是真正原生自台灣的藝術形式,發起人是東海岸木雕大師「拉黑子‧達立夫」(簡稱拉黑子),他在國內外都受邀辦過無數個展、聯展,如今在台灣從事漂流木雕塑藝術者,泰半皆為其學生。
漂流木藝術的產生,就是拉黑子「回家」的故事,他少小離家,到台北打拚,因原住民的身分與教育程度不高,在城市裡嚐遍現實的苦楚,雖然靠著聰明與苦學,從工地小弟,成為建築師事務所的設計主任,從事人人豔羨的室內設計工作,但自我認同的矛盾,讓他始終無法安身立命,擔心別人歧視自己原住民的身分,又忍不住想家。
用創作寄寓文化鄉愁
28歲那年,拉黑子回到東海岸定居,開始從事藝術創作,他溯盡山林溪水,尋找創作母題,1994年一場颱風吹垮工作室,他整夜在湍急溪水中載浮載沉,天亮時被沖到路邊,奇蹟似生還,一整夜與大自然禱告的他,看著救難中心裡許多族人臉上無助與惶恐的神情,心中百感交集,也就此領悟創作力量就是與大自然、自我和族人的對話。
漂流木無盡漂流,遍體鱗傷,無法成為市場上的「棟樑之材」,被視為廢棄物,卻在藝術家的手中雕琢出原生之美,成為獨一無二的藝術品,拉黑子愛用這創作過程,比擬原住民的身世,鼓勵他的學生用創作為自己的文化尋根,但這其實也是他的夫子自道。
「這幾年我和很多單位合作,更大範圍的推廣漂流木創作,因此沒辦法真正專心創作,我為此掙扎過,但若不教學,我還是會擔心創作斷層的問題,這是一種使命感,我不做誰來做呢?文化就是部落的命脈。」拉黑子堅定地說著。
希巨‧蘇飛,部落藝術家
一具具面目模糊,卻依稀有著悲涼神情的老兵造型木雕,背上還有著巨大的翅膀,「曾經有一群原住民青年,被徵召到陌生的中國,參加完全與他們無關的國共會戰,大部分的人就這樣老死異鄉,回不了家,我引用阿美族傳說中,祖靈會給死在外地的族人一雙翅膀的概念,祝福他們都能夠找到回家的路。」希巨‧蘇飛(Siki‧Swfin)解釋著「飛鄉」系列的創作理念,他就是一號倉的主人。
用多元創作表達部落議題
Siki也是馳名的木雕藝術家,曾受邀至加拿大,表演木雕創作;也曾兩度為桃園機場國際航廈做大型裝置藝術,但木雕僅是他擅長的藝術形式之一,以創作主題「台籍老兵」為例,在「飛鄉」之前,他與導演楊湘竹合作拍攝紀錄片《路有多長》,實地走訪當年逃回部落的台籍老兵,進行口述歷史;也遠赴中國內地,在會戰地點祭悼客死異鄉的族人們;並且率領自己創辦的「都蘭山劇團」演出相關劇碼。
他還有渾厚深情的好歌喉,曾與音樂家馬修連恩合作公開演出,他的創作母題就是部落文化與歷史,除了「台籍老兵」,他也關切部落精神的流失與斷層,除了以木雕呈現,也曾號召族人到法國亞維儂藝術節進行公開表演,害羞沉默的Siki,只在創作與表演時,才盡情展現自我。
「木雕做了快20年,但每次作品快完成時,還是會流淚。」Siki笑稱自己太感性,然而正是多情的眼睛才能逼視那些被刻意省略的歷史片段,他至今都是唯一前往國共戰場拜祭亡靈的台灣人。
陳耀忠,是廚師,更是生態學家
「你剛剛吃到烤雞裡的特殊味道,那是食茱萸,俗名刺蔥,但它屬於芸香科,所以不是蔥或香椿的一種喔!是阿美族最常使用的一種香料,白梗比紅梗的還香。」
「螃蟹產生氣泡時,就是它在消耗自己的能量,肉質會縮而不飽滿,所以最好一撈上岸就直接冰鎮,縮短螃蟹因恐懼而自我消耗能量的時間。還有如果需要下海,你要學會看月亮來判斷潮汐。」聽耀忠講一道菜,你會覺得自己彷彿也上了一堂生態課,這堂課不只色香味俱全,還能聽到人類如何與生態和諧互動的方式,這些知識在書上找不到,全都來自阿美族人真實的生活。
耀忠是近幾年最知名的原住民廚師,他廚藝精湛,但更精彩的是他的料理哲學中,充滿著對於原住民生活、文化元素的反省,「觀光區都有所謂『風味餐』,但那其實根本不是我們部落生活裡的味道,我常用水煮、汆燙或清蒸,盡量讓食材呈現原本的味道,調味料不要過度,就像我沒有刻意學擺盤,天然的東西擺在一起,看起來就是特別自在,我們只要去呈現原本的美就好。」
阿美族因為地形關係,是台灣少數既要下海捕魚,也要上山打獵的原住民族系,但也因此在他們的傳統信仰中,充滿許多自然界的傳說,這些傳說都透露出他們對於大自然的敬畏與感恩,比如他們經常會到潮間帶採集新鮮的甲殼類、貝類海鮮,但你絕少聽到一個阿美族人炫耀自己能「征服海洋」,或誇口「今天出海要滿載而歸」,因為他們深信這麼做會令海洋發怒,取走自己的性命。
每個食材背後都是生態的故事
「是我們要去向海拿東西,應該要感謝它讓我們有東西吃,而不是拿得理所當然,甚至得意洋洋。」健談的耀忠在準備下海前變得異常沉靜,這一天好客的他,眼見食材用罄,當下決定為遠來的我們,潛進夜黑風高的海浪裡,採集潮間帶的新鮮海味,下海前、上岸後,他都虔心向祖靈與大海禱告,「當客人來到部落,我希望我的食物端上來,大家不要只是想那是食物,我會告訴你們這些食物是如何存在我們的生活裡,或者我在什麼季節、時間,到海裡的潮間帶去捕捉,這些常識來自族裡的老人口中什麼樣的傳說,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故事。」
在耀忠與其他阿美族人的熱情招待下,那一夜,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們坐在以原住民工法搭蓋的茅草棚下,享受規律的海潮聲、鮮美貝類與烤雞、啤酒、隨興的吉他聲與古老的傳說,這一切的享用都很簡單,卻覺得比起城市裡任何一頓豪華餐食來得放鬆與盡興。
城市人的吃,心思只放在調味料或裝潢與服務等,與食物關係更遠的事物上;但傳統原住民的飲食,總帶著幾分對天地的感恩,這樣的味覺不僅更接近本質,也更能嚐到幸福。
本文獲《東西名人》授權刊登,原文請見〈寫藝台東〉2013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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