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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路喝到掛,唯一有人性尊嚴的一刻…是在死了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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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sa Liu 2014/07/02 發表於 • 醫療

    「唰!唰!唰!」加護病房內一排十床的床簾一一被護理師遮起,我在電腦前停止打字,站起,默送小杜穿過走道,最後一程…

    禮儀人員黑西裝白手套,推著覆蓋著黑布的小床,離開前鞠躬朗聲道:「感謝所有人員照顧!」我連同護理師一起鞠躬回禮。

    這是小杜這次住院兩個月以來,唯一有人性尊嚴的一刻…是在他死了之後。

    小杜是急診老病號了,酒精性胰臟炎,疼痛反覆進出:住院、休養,然後出院又故態復萌…

    姨丈?胰臟?傻傻分不清,這個位在後腹腔靠近脊椎骨深處的橫狀內分泌器官。台語「腰尺」,長度剛好一尺,分泌可以溶解萬物的消化液(蛋白質、澱粉…)

    每次的發炎就看到小肚痛到臉色慘白,坐立難安,在急診哭喊著:「給我打Demerol(嗎啡類強效止痛劑)!!打其他的沒效!!!」

    是的,他已經熟門熟路到連藥名都會講了。

    然後住院期間疼痛緩解,嘻笑怒罵還會虧我們年輕的護理師妹妹,每次出院時都講說:「我不要再回來了。」然後不出一個月又在急診遇到他哭喊:「給我Demerol!!」

    我每次都一臉凜然的問他:「酒不能少喝嗎?」小杜嘻皮笑臉:「會啦!會啦!我下次會克制改進的!」

    嘴巴說會克制就真克制的、改進就改進了,這世界就沒有強拆民房還包庇親屬的貪官,也沒有坐等分贓的汙吏。

    我嗆:「難不成是有人拿槍抵著你的頭強迫你喝嗎?」他說:「ㄟ~~還真的有!!哈哈!」

    原來他之前的工作是議員地下助理,像圍事那樣,不能公開處理的事都是他出面,半夜接到電話要去警局啦、幫老闆擋酒啦…其中有時還會遇到對方亮傢伙。

    小杜這種時刻就是要把事情「壓」下來,怎麼壓?喝!

    喝到發酒瘋時,再到醫院報到,然後回去,又再胰臟炎發作回急診,周而復始。直到他酒精成癮後丟了工作、丟了老婆,卻也停不下來。

    Photo Credit: cjc0327 CC BY SA 2.0

    我見過太多酒醉在急診鬧事的:罵大罵小、臉紅脖子粗、上吐下瀉、一不爽就是動手,神智清明的人看到這種濫用健保、危及醫療人員安全的人,都會覺得處理這些人糟蹋身體,然後正在處理的自己,要在這邊被糟蹋。

    騙拐要抽血,實則驗血中酒精濃度;給予大量點滴排出酒精,如果遇到解尿困難還得插尿管,太過躁動要手腳綁起「約束」;小杜每次發酒瘋起來就是荒腔走板,揮拳不給抽血,要威脅揍護理人員;要不就穿著一身滿是嘔吐物的髒衣,脫褲子在走道上尿尿;甚至連插了尿管,手上打了點滴,都能夠自拔所有管路逃出急診…

    尿管的前端可是有個水球撐住不滑出體外,硬拔就會流血,護理師常叫:「小劉醫師!小杜掙脫綁帶,連尿管都自拔escape(逃脫)了!」

    我冷眼看著地上的尿管:「嗯,有帶血,他到時候會自己回來。」果然沒多久小杜又因為血塊堵塞尿道解尿困難,大吼大叫又被架回急診,我找來個值班泌尿科醫師臭臉聞著嘔吐物味道,洗了他一晚的膀胱血塊。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說到酒,其實外科系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聚會都要拚酒,學長們還會看對象故意狂灌,連女生也不例外。

    不過我不是自誇,我雖痛恨喝酒,但酒量好,大學時代還常是最後幾個清醒負責扛人的。

    為何能如此?家學淵源…(遠目)反正,我從小就知道,女生要酒量好,至少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真暈了真累了,用甚麼方法來醒酒保持清醒,也保持安全。

    所以,當年迎新會上狂灌酒的學長,硬拖著一票新生跑第二攤,每人叫一桶啤酒再灌,我看著那小天使造型酒桶,水龍頭在小雞雞處,都覺得好笑….「連酒商都自諷他們家的啤酒像尿,學長你這又是何苦?」

    結果當天真正最醉的就是學長。

    被抬回宿舍時還躺臥在自己嘔吐物裡睡了一晚,抬人的同事說:「我有給他擺側臥防嗆姿勢」,恩,ACLS(高級心臟救命術)急救教得好。

    結果學長醒來找不到手機,漏接醫院電話被廣播了一個早上。(事後在馬桶裡發現手機)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何以誤事?唯有杜康。

    這次小杜的情況嚴重了,嚴重到非得開刀不可,此時難得出現的老婆被找來寫手術同意書,她人雖到了,卻說:「我們分居了,他的事我不管」

    「ㄜ…」問了醫院法務,小杜僅剩的法律關係人,只剩她可以簽名同意書,好說歹說總算同意。

    開刀的是我們外科裡有著神之手的黑傑克醫師,胰臟開刀困難之極,「風險極大! 危險極高! 不開會死!開了也很高機率會出事!」連黑傑克都這樣講,真的是連神之手都難以挽救。

    但是手術成功,傷口剖腹長達20公分,左右兩脇插了上下左右共四組,每組又是兩大管配兩小管,俗稱「槍管」的引流管排膿。

    卻出問題在麻藥剛退之後,酒精重度使用者,對於麻醉劑的需求劑量遠高於普通人,也就是普通人可能打了半支針劑就睡死,酒友可能打了兩支還呈現發酒瘋狀態,無法進入深沉麻醉。

    酒跟麻醉劑對大腦的作用類似,先從暈眩,失去自我控制(酒瘋),最後才昏迷,淺入深,只是非每個人都一定會酒瘋。

    小杜已經習慣酒精的身體在麻藥剛退半醉半醒之時,整個狂暴在床上掙扎,剛剖腹的傷口整個爆裂!

    配合血壓反覆起落,連麻醉科都不敢再麻,老婆最後決定:「不再開刀。」

    不再開刀,卻是爆裂還留著膿的傷口,每隔八小時要從槍管的末端打入無菌生理食鹽水,然後掀開腹部覆蓋的大塊紗布,讓膿水像火山一樣從裂口流瀉而出 ──「排膿。」

    膿水沉澱在肝臟底部,流過本來是正常不會暴露出來的十二指腸,流過胃跟小腸,流出沒有辦法關閉的腹壁傷口,傷口邊緣因為接觸膿水,潰爛、起水泡…

    清醒了的小杜,呼吸器沒辦法移除,親眼看著一次又一次我們換藥、打水、排膿….然後再度昏迷。

    滿肚子的腸子跟油暴露,膿水就這樣四溢,然後傷口越裂越大,膿水越流越臭,我們醫療人員都要屏息,小杜更是聞得到。

    每次換藥,都要戴上兩層口罩,強忍住作噁的反射跟皺起的眉毛,這是我唯一能表達得出的「尊重」。

    這個床上的全部有機物質部分已經不是「人」,沒有尊嚴,沒有一切。

    Photo Credit: PublicDomainPictures CC 0

    為了小杜的案例,加護病房內開了無數次的討論會,連醫院法務跟家屬也都晤談過多次,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不要說老婆的再開刀意願極低,小杜的身體狀況能不能承受得了再次全身麻醉都是問題,抗生素已經使用到最後線,所有難纏的抗藥性細菌長了又長。

    本應年輕力壯的身體卻如此不堪一擊,每次的抽血報告,只有四個字──節節敗退。

    黑傑克醫師說:「他的肝硬化太嚴重了」,免疫力、復原力都隨著肝功能衰竭不知道到哪去。

    我值守加護病房時,只要不是昏迷的時間,小杜的眼神都會直瞪著我看,時間到了要幫他換藥排膿,他瞪著;換完藥整個肚破腸流膿水四溢,他瞪著;勉強用新紗布疊的厚厚又密密把傷口看似覆蓋了起來,不到半小時又被膿水滲濕髒到病人服上,更換衣服,他瞪著。

    問他要甚麼東西或說甚麼話?他又只是直直瞪著,瞪到我默默轉移電腦角度,用螢幕擋住視線,那怨念的視線仍揮之不去。

    兩個月後,昏迷時間越來越長,卻難得清醒一次的小杜,手指似乎想比劃著甚麼,我跟護士趕緊拿了筆遞上,一旁正在訪視的老婆探頭看他究竟要寫甚麼?

    他幾乎握不住筆,顫抖著寫下:

    他老婆爆出哭聲,跺腳大哭:「你現在說這有甚麼用?誰叫你一直喝酒喝到不認家人?喝到身體整組壞光光?誰叫你喝?你現在說這甚麼用?」

    那是小杜最後一次清醒。

    禮儀人員唸著:「你現在沒病沒痛」,用貼紙貼住無法閉上的雙眼,我們一旁協助,在口腔跟肛門放置紗布擋住可能會流出的東西,脹裂關閉不起的腹部,我們找來塑膠膜縫合上,

    「唰!唰!唰!」加護病房內一排十床的床簾一一被護理師遮起,禮儀人員鞠躬朗聲道:「感謝所有人員照顧!」我們全體鞠躬回禮。

    何以解憂?

    何以誤事?

    何以致此?

    唯有杜康!

    之後酒駕肇事,酒醉鬥毆急診人員,新聞層出不窮,我卻每次都回想起小杜的故事:那眼神、那最後寫下的三個字…

    「難不成是有人拿槍抵著你的頭強迫你喝嗎?」

    這次,不知道最後他怎麼回答。

    本文獲作者授權刊登,原文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