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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真的要廢死,或許可以用這三步驟「虐待」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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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黃重豪(曾任報社編輯、記者,現為自由文字記者)

    因為「殺人魔」的現身,再度引發支持死刑與廢除死刑兩派的激戰。支持死刑派氣急敗壞的吼道:「犯罪者根本不配談人權!」廢除死刑派則彷彿訕笑著說:「你看,死刑根本沒有嚇阻作用!」

    死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存在,兩邊從基本信念開始產生歧異。一方一口咬定刑罰的應報主義,以牙還牙是無庸置疑的正義實踐。另一方則舉起文明的大旗,指出重建社會與撫平受害者,應該優先於懲罰。

    雙方爭著用最高層次的價值觀來互為否定,一如哥白尼信奉的科學與教會信仰的神學相互衝突一般。

    其實任何公共政策的抉擇,最後都得如上述一樣回歸到內心的最深處。一如我們拒絕了國光石化,不只代表為了保護「低人一等」的白海豚而已,更在於寧願用經濟數字換取慢活的生活步調。政府推行十二年國教,不只為了減輕孩子的考試壓力而已,更在於期望下一代的天賦能夠更加海闊天空。

    不過,在闡揚某種價值之前,如果沒有經過一連串俗不可耐的得失計算、利弊分析以及成本效益衡量等,並且確定自己能夠勇於承擔,那所有的表態都是隨機的、廉價的。

    比方環境保護者可不可以忍受,封殺大型工業開發案後,不對不夠漂亮的GDP成長率高聲痛罵?國教的政策制訂者願不願意保證,當孩子進不了明星高中時,不會連夜將他送出國讀書?

    另外,鼓吹台獨者能不能發誓,在台灣真正面臨砲彈威脅時,會心甘情願站上全體國人的最前面?公民不服從運動者有沒有辦法承受,在蓄意破壞體制之後,會乖乖束手接受法律制裁?

    如果上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那就代表在民主自由的社會,表態越容易,思考越困難。

    除了承擔外,怎麼樣叫做思考呢?回過頭看看現存的政策、制度或法律,它們所以被創造出來,一定是為了解決某種恐懼感。例如那些不願獨立的人,或許是為了活命的需求;支持開發的人,是為了營生的需求;服從惡法的人,是為了秩序的需求。他們萬分驚恐,一旦失去這些最基本的條件,他自己,包括他的家人,就很難存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些需求看起來都是極其平庸、世俗的,相當於馬斯洛需求層級的最底層:生理與安全。改革者當然可以譴責他們只圖苟活,像隻甘心被囚禁在籠裡吃飼料的膽小雞一樣,但問題就在於,誰能給他們免於恐懼的保證?

    力主廢死的作家張娟芬就曾說,有一次她演講結束後,一位瘦弱秀美的年輕男生過來問道:「妳剛才提到假釋,那提早出獄的那幾年,怎麼辦?」張娟芬說,她永遠忘不了他單眼皮裡的殺氣,也說:「但願他的正義之怒,在某個時刻能夠柔軟下來。」

    其實在我看來,那位男孩單眼皮裡藏著的,不是殺氣,而是恐懼,只是用殺氣來掩飾恐懼,一如多數人用看上去比較文明的「嚇阻犯罪」來掩飾對「報復式正義」的素樸渴求一樣。

    因此,一旦欠缺足以令人信服的承諾,再多的道德呼籲,都無法根除人們與生俱來的怯懦,講白一點,就是「XX能吃嗎?」

    所謂承諾,指的就是替代方案,它除了指向更美好的未來外,還要同時符合人們對「以牙還牙」及「嚇阻犯罪」的渴望。以下我就多事的提出幾種天馬行空的建議:

    Photo Credit: David Fulmer CC BY 2.0

    1. 終生監禁

    殺人者,用瞬間且激烈的行動,否定了社會、文明與秩序,因此司法若欲將其永久隔離於人間,但又不剝奪其生命,其中一個方法就是把他送回無社會、無文明、無秩序的一人世界,或者稱之為「原初狀態」,一如冰火島上的張翠山、殷素素、張無忌、謝遜。不過更慘的是,受刑人的生活是零社交、零資訊的。

    國家可以成立「終生自然監獄」,挑選一片廣闊的山林、溪谷或海岸牢牢圍起來,再將園區等比例分成好幾塊,一區住一位受刑人,禁絕獄友互動,也不開放家人探訪,甚至不給他們時鐘跟月曆。

    接著,由獄方授予基本的維生技術、基礎工具及材料,包括種田、畜牧、炊食、紡織、建築、簡單醫療等,還有有限的電力與自來水。不過最好給他們人力發電機,自己發電;如果當地有水源,連自來水都不必提供了。

    至於監獄管理員,平時只要監視、巡視即可,除非緊急狀況或非外力介入不可,如罹患重病、發電機故障等,不然嚴禁與受刑人溝通。

    正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的歲月,講到這邊,我們差不多可以想像,一個人如果過著沒有社交、沒有目標、沒有娛樂的生活,再孤僻的人,可能都會瀕臨崩潰。如果有人自我了斷,那就是他幾經思量後的最後選擇,也是他認為度過餘生的最好方式。若有人自得其樂,那我們也只能恭喜他,獲得最佳的精神狀態。

    政府還要派人將他們的生活點滴記錄下來,製成「受刑人的獨居歲月」摺頁、專書、電影、微電影、紀錄片、電視廣告或部落格等,大力散播出去,盡量讓全世界知道終生監禁的況味,但記得弄得吸引人一點,不要跟「經濟動能推升方案」的政策宣導一樣,那嚇不倒我的!

    2. 勞動力再利用

    監禁一段時間後,受刑人應該已經形同活死人,這時候如果跟他說,多付出一點勞力,可以換取社交的機會,應該會比其他獎勵都還吸引人。舉個例,他可以把種的菜、養的豬、撈的魚、發的電、紡織的用品、砌築的建物、雕刻的木頭等等,分送到外部社會再利用。但切記不要鼓勵他做無意義的勞動,比方國軍最愛的掃落葉、寫報告、有獎徵文等等。

    總之,受刑人付出的勞力,必須跟社會實益有所連結,而換來的獎勵額度會決定他可以接觸人類的頻率跟方式。

    3. 贖罪與重生

    當累積到足夠的額度,受刑人第一個可以通訊的對象是——受害者家屬,沒有別人!他如果願意,可以寫信給他們,對方如果也接受,自然能回信給加害者。但每通信一次,就用掉一定的額度,在累積到足夠額度之前,不能再有對話機會。

    接著,書信往來一段時間後,雙方若心甘情願,獄方可以為他們安排會面,這將是受刑人與花草樹木蛇鼠蟲鳥相處多年來,見到的獄外第一人。

    好了,受刑人有人可以聊天了,那家屬再次見到殺人兇手,會不會二度傷害?不過這邊先反過思考,如果將兇手斃掉,家屬心頭的傷痛是否會好一大半?

    以人之常情,當然或多或少會寬慰一些,但一個月、兩個月、三周年、四周年之後,就再也沒有網友、媒體搖旗吶喊,為家屬分擔苦痛了,那還有誰能填補這股情緒的缺口?

    假設加害者一直都活著,而且他們會面了,那加害者便成為碰觸家屬情緒的唯一媒介。他會跟對方聊什麼?或許從當初為什麼犯案開始,接著談一談自己的成長背景、生活經驗、做過哪些事,以及從這些人生經歷得到什麼感想,還有人生如果重來一次,會想怎麼過生活……

    不過實際上,他可能會沉默,可能會自言自語,可能會胡說八道,總之他只要看到人就好。而且他的語言能力可能已經退化了,導致言不及義。不過這都無妨,反正上面這些問題的答案,早在他與日月星辰相伴的過程中,想過好幾遍了。

    至於受害者家屬,可能會先唾罵、拳打腳踢或痛哭一頓,再收拾好情緒,與加害者展開對話。他可能會問,為什麼你要殺我的家人、你當初怎麼殺得下手、殺了之後有什麼感覺、你承不承認你禽獸不如、如果換你的親人被殺你會怎麼樣、你後悔過嗎、你在這裡過得怎麼樣……

    但實際上,家屬或許還放不下當年那個血腥的畫面,對加害者也永無原諒的可能,所以見面的當下只是不斷哭泣、咒罵、憤恨,然後掉頭就走,結果什麼都沒對話到。

    於是,受刑人可能開始思考,怎麼跟唯一能見到的人類說話。他開始練習培養誠意,想著怎麼跟家屬道歉,博取一點同情。他說不定努力思索怎麼彌補對家屬的傷害,例如利用身邊的素材做成禮物,定期向家屬表達歉意;或是寫下公開信,向社會大眾訴說自然監禁的心路歷程。他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取得一點點跟人類社會的連結,於是百無聊賴的生活突然有了重心……

    而家屬除了每年清明或生日到親人墳前上香,或是假日到教會禱告外,接受加害者的致意與自白,亦可能成為吸附傷口膿瘡的人工皮。

    Photo Credit: Bill Strain CC BY 2.0

    故事演到這裡,可能會有人說,這些人渣喪盡天良,怎麼可能做那種事?就算做了,也是虛情假意!再者,做這些有個屁用?當然我也得承認,這部劇本是非常一廂情願而且抽離的,亦是對人性相當虛幻的想像。

    在這個想像中,人的腦海裡有一隻小天使跟小惡魔,無論他有沒有殺人,小天使永遠存在,只是氣虛與氣足之別而已。不過小天使並不代表慈悲、憐憫、仁愛之心,而是與人類正常交往的想望。

    因此一旦關閉兇手與人類社會接觸的窗子,他才終於有機會擺脫缺陷的家庭、短絀的金錢、嘮叨的師長、惱人的警察、萬惡的毒品、高昇的慾火、無盡的嫉妒等等,所有那些看得順眼、看不順眼的一切,然後在沒有雜質的真空裡,向內心深處探索自己的渴求——或許是受到敬重、或許是擁有朋友,無論哪一種,都擺脫不了跟人類社會的連結。

    而社會唯一能夠允許他重新接軌的可能,就只有贖罪了。他的餘生,就是用來不斷贖罪、贖罪、贖罪,沒有其他。而他所贖回來的人生,最多換得與外界或獄友聯繫的權利,而不是身體上的自由。

    對家屬來說,對話,讓情緒的復原成為可能;我們所能復原的,真的也只有情緒而已。但如果對話能讓殺人犯承認自己的惡,並且願意找回曾經存在的一點點善,那麼既已犧牲的亡靈,也將披上了厚實的、愛的羽翼。

    於是,刑罰的功能,漸漸從報復轉變為修復,從製造加害者的痛苦,轉變為彌補受害者的痛苦。支持死刑與廢除死刑雙方,也開始有一點點對話的可能。

    以上這個憑空編織出來的「無痛式虐待」刑罰,是非常技術性的政策枝節,比起什麼人權、文明、兩公約、世界潮流等,位階跟價值層次都遠遠不如。不過膽小如我這麼揣想,如果廢死聯盟花了九十九分的力氣進入死刑犯的身世脈絡裡,就要再花一百二十分的精力進入死刑支持者的思考線路中。並且,不厭其煩的訴說:怎麼讓殺人者獲得應有的懲罰、怎麼讓人類獲得免於恐懼的自由。

    恐懼、仇恨和愛一樣,都是人類的原形。又,關於死刑犯的書信,張娟芬手上有一大堆,在那邊,可以看到上帝造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