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薩德和羅希相對而坐、四目相視,誰都不想先開口打破沉默。
這樣寧靜的氛圍令薩德想起過往的美好時光,那些他和羅希緊緊相擁而不需開口交談,只要用心去感受彼此的呼吸和脈搏,如斯幸福的光陰。
可惜現在他們之間隔了道牆,縱使他伸長了手,也只能摸到那片讓他們勉強看清對方的玻璃,太過冰冷。
可惜這世間容不下一刻蹉跎,囚犯和親友會面的時間是有限的,就算他是個明天就要上刑臺的死囚,獄警也不會因此多寬容他一秒鐘。
薩德拿起對話用的話筒,等到對面的羅希將話筒貼至頰邊,準備好要聽他說話了,他才緩緩道出一句:「最近好嗎?」
「那你呢?」
「只有這一刻是好的。」薩德嘆了口氣回答,「人間煉獄,有妳在的地方即是天堂。」
羅希微微的勾起一抹笑容,說:「浮生若夢,有你伴我長醉便不願醒。」
聞言,薩德的視線倏地朦朧,這句話他已經聽羅希講了不下數千次,可每次聽到時,那些字句總是會燙濕他的眼眸。
「妳愛我嗎?」薩德開了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殘破,淚惹聲殘,過於狼狽且不堪。
他們在一起十年來鮮少用「愛」來表達這一切。對他們而言,「愛」這字太過薄弱,講出來活像是在糟蹋這份感情,可是對於明天就要被死刑的薩德,他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思索出更為貼切的字詞,來形容這般深刻的情感。
羅希將話筒放回原處,似是拒絕回答薩德的問題,卻又用無比虔誠的神情,輕輕吻上隔擋在他們之間的玻璃。
這舉動令薩德愣了許久許久。
等薩德回過神來,羅希早已離開會客室,他忍不住伸出手觸摸印在玻璃上唇印。這唇印如同那句「浮生若夢,有你伴我長醉便不願醒。」,混雜其中的情感,深刻而難以描摹,惹人一抹紅上眼眶。
薩德遙遙憶起十年前,他因交往多年的女友驟然離世,而他正準備自殺的那個下午,有位女孩按響他家門鈴,進而阻止了他即將劃上手捥的刀。
「先生先生,不好意思打擾你一下,」女孩的表情很是真誠,手上捧著一大盒餅乾,「我叫羅希,是路易國中的學生。我們學校辦了為窮苦人家幕款的活動,請問你願不願意買包餅乾作為捐款?」
那時他被女孩神似他女友的臉容給震懾住了,想都沒想的直接將女孩拉進屋裡,落上了門鎖,無視於她的掙扎,緊緊的將她抱在懷裡,近乎痴瘋的低喃:「妳回來了、妳終於回來了……」
薩德把羅希安置在他平常練鋼琴的琴室,隔音設備良好,因此不管羅希怎樣的大聲呼救,他都無須擔心。
一開始的幾天,羅希確實用她的方式來表達她的抗議,她拒絕吃所有薩德給她的食物,也拒絕和他說話,除了那句「讓我走」。但後來不知道是餓了,還是漸漸明白薩德對她的心意,羅希開始吃薩德提供的食物,只是仍不願和他講話,可是這樣的轉變已經讓薩德感到滿足。
雖然薩德覺得自己和羅希的關係有漸入佳境,但綁架人的良心不安終究是壓得薩德有些心慌,於是他有天把門敞開,給羅希一個逃離他的機會。不過一旦羅希打算奪門而出,他便會立刻追上去,把她抓回來。
他是絕對不會再讓她離開他身邊的。
「妳不逃走嗎?」見羅希走上前去,將門關上,薩德疑惑的提出問句,「為什麼?」
「這世界不需要我,但你看起來似乎是需要的。」羅希淡笑著望向他。
從這天起,羅希才開始和薩德說除了「讓我走」以外的話,露出笑容的頻率也愈來愈高。
羅希後來告訴他,初次見面那天薩德抱住她的力道太過寂寞,薩德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也和她自己的太過相近,令她不捨拒絕。
「妳身上的味道很幸福啊,哪會跟我這活死人相似?」薩德打趣的回應羅希的一臉正經,但兩人都心知肚明,這是種掩飾。
羅希輕嘆了口氣,順著薩德的意,有些輕描淡寫的道出自己的過去:「其實遇到你之前的那一陣子,我發現我的男友劈腿,而我居然才是他劈腿的對象,所以那幾天都在談分手。」她看到了薩德眼中的驚訝,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年頭十四歲的女孩子有男朋友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喔,老人家。」
「同時,我的父母也在協議離婚的事。所以說,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家裡,我都不得安寧,那時候常常在想『要是我可以無預警的消失那該有多好』,」羅希望進薩德眼底,「然後你就出現了。」
「妳不恨我嗎?」薩德咬著下唇,努力忍住顫抖。
羅希輕吐出一口氣:「說不恨也太虛偽,這終究是場綁架,我到底不是心干情願的跟著你,可日子久了時間長了我明白你了,就不恨了。」
那天,薩德把她擁進懷中,很緩很輕的說出了那句他過往經常對他女友講的:「人間煉獄,有妳在的地方即是天堂。」
那天,也是薩德第一次自羅希口中聽到那句再動人不過的告白:「浮生若夢,有你伴我長醉便不願醒。」
曾經,他把羅希當作他已故女友的替代品,但等他們相處了一年、兩年、三年,甚至是一路走到了十年,薩德漸漸明白羅希不再只是替代品,而羅希那句「這世界不需要我,但你看起來似乎是需要的。」其中的含意也在薩德心中愈發鮮明。
有天,羅希得知自己懷了個屬於他們的孩子,開心的跟薩德要求去做產檢,薩德也沒多加思考的開車帶羅希去醫院做檢查。
沒有誰記得他們一個是綁架犯,一個是被綁架的失蹤人口。
「等等請妳不要報警,我們兩個是真心相愛的,所以請妳……」「僅管你們是真心相愛,這還是一起綁架案件,我必須要通報警方。這位先生請問你有在看電視嗎?你知道這女孩的父母一直在找她嗎?你如果真的愛她的話,應該給她一個自由的世界,而不是用綁架這種手段讓她的世界只剩你一人,別無其它選擇。」薩德原本想阻止眼前這位女護士別通知警方找到失蹤人口─也就是羅希─的事,卻被女護士義正辭嚴的字句給反駁的體無完膚。
他無力的跌坐在醫院冰冷的地上,聽著女護士通報警方的聲音,將臉埋入因恐慌而頓時冰涼的手,此時此刻才真正想起他們一個是綁架犯,一個是被綁架的失蹤人口這件事實。
這一切都結束了,美夢做到最後總是醒了,他依舊無力留住她,不管是他已故的前女友還是羅希。
「薩德給我的關愛比我父母給我的還多,這世上我找不到比他更愛我的人了,而我也無法再找到一個能讓我這麼深愛的人了!你們每個人口口聲聲都說薩德是個綁架犯,可是請讓我問問你們,有哪個綁架犯會堅持等到自己所綁架的人滿二十歲了,才願意和她有性行為? 也許這一開始真的是起綁架案件,但他其實有給我機會逃走的,只是我不想離開他而已,這樣還算是綁架嗎?還算是嗎?」薩德覺得他永遠也忘不了羅希在法庭上失控哭著大吼的這一幕。
這當中的情感憾得他幾乎落淚,以至於當法官要求他發言時,他只說得出一句:「若你要判我無期徒刑,那倒不如直接判個死刑給我吧!沒有羅希伴我左右比死還痛苦。」而他也真的被法官判了個死刑,判決公佈的那刻,整個法庭都在歡呼,只有他和羅希相望而無聲流淚。
薩德任憑死刑官將他帶至刑場,他總覺得他此生似乎沒什麼遺憾了,卻忽地想起羅希那溫暖人心、如天使一般的笑容。這人世間真的有太多磨難,堪稱煉獄,而羅希真是他這一生中最美的救贖。
而在薩德死的那天,羅希又再次失蹤了。
她的父母最後在她和薩德共度十年光陰的屋子中找到她。
她整身浸泡在滿是鮮血的浴缸中,已無氣息,蒼白臉容上的笑卻依舊。
羅希的父親拿起了放在一旁洗手臺上的醫生診斷書,看到病名欄清晰的印著「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時,忍不住無聲的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