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月底的某一天晚上九點多,阿吉來到了位在鎮上的一家刺青店,它開在舊公寓的三樓,招牌也不是特別顯眼。阿吉想在背上刺青已經有一段時間,雖然他的身上已經有兩個刺青了,但那也是好久以前刺上的,他在小腿以及右胸上各刺上了不同的圖案。小腿上的刺青是在他十六歲那年留下的,一個毫無意義、只因為他覺得好看的圖案。而他右胸口上則是刺了一個英文名字「elaine」,字體是由他自己設計,畫在紙上後交給刺青師傅。這個刺青最特別的地方在於字母「i」上方的點換成了一片羽毛,這對阿吉來說相當具有意義。
阿吉踩著老舊的樓梯上了三樓,按了門鈴。一個正講著電話的年輕女生來開門。他走進刺青店後,才發現這家刺青店的師傅就是那個年輕的女生,因為屋子裡並沒有其他人。她正講著電話,以手勢示意要阿吉先坐下。店裡的空間並不大,有一張雙人座的棕色沙發,沙發旁有一張小圓桌,桌面凌亂的堆疊了幾本雜誌跟一個小菸灰缸,於是阿吉隨手拿了本雜誌,邊翻著邊抽著菸。
可能是因為反聖嬰年的關係,今年十月就有點冷,但因為要刺青,阿吉只穿了一件有點鬆掉的短上衣再加上一件灰色的工作外套。阿吉覺得有點冷,想喝杯熱開水,於是他向刺青師傅揮了揮手,企圖打斷不停講電話的她。
「不好意思,再等我兩分鐘就好。」
「沒關係,我不急,我只是想喝杯熱開水,今天有點冷。」
「你坐著吧,我泡杯熱咖啡給你。」
「那就麻煩妳了。」阿吉笑著回應。對他來說以笑容示人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他甚至連到便利商店買包菸都會對店員微笑著道謝,他絕對是那種經常把笑容掛在臉上面對他人的那種人,這樣說起來好像業務在推銷商品一樣,不過他的職業並不是業務員。
「你的咖啡,小心有點燙。」女刺青師傅將咖啡遞給阿吉,電話已經不在手上。
「妳講完電話了?」
「嗯。抱歉讓你等那麼久,你想刺什麼圖案呢?要不要參考雜誌上面的樣式?」
「不用了,我自己畫了圖。」阿吉從口袋拿出一張摺成小方形的白紙,女刺青師傅接過來將它攤開來看,上面畫了太陽和月亮。
「這是你自己畫的嗎?」女刺青師傅像是感到有趣般的微笑著。
「是啊。」阿吉說。
「這是你第一次刺青嗎?」
「第三次了。」
「那麼,等你喝完咖啡就開始吧。 」
於是阿吉脫掉外套跟那鬆掉的短上衣,趴在躺椅上的動作就像是正準備上床睡覺一樣。
「 你看起來很累啊。」
「有一點。今天比較晚下班。 」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
「我是水電工人,多半是負責新大樓的水電工程。 」
「難怪,你一副快睡著的樣子。我先把圖案畫好,你可以休息一下。對了,怎麼稱呼你? 」
「我叫阿吉,妳呢? 」
「叫我樂樂吧。」
「 樂樂,很可愛的名字。妳幾歲呢?」
「你問這個幹嘛,這是秘密。 」
「喔,女生都不愛透露自己的年齡,可能是覺得年紀太大不想說吧。 」
「要你管。我看起來很老嗎? 」
阿吉撥弄著頭髮。「大概二十三吧。 」
「算你識相,我比你所想的還要大一些。 」
「二十五嗎? 」
「秘密。這是秘密,你就別再問了。 」
「那好吧,不過我想聽音樂可以嗎? 」
「好啊。 」樂樂起身將身旁的音響按下撥放鍵,隨之而來的是三拍子的古典樂。
「妳聽這種音樂啊? 」
「是啊,工作的時候聽著這些音樂,我覺得是一種享受。 」
「我覺得這音樂好耳熟,這曲子的作曲者是誰呢 ?」
「這是小約翰史特勞斯的圓舞曲『藍色多瑙河』,經常有電影或廣告會有這首曲子。 」
「我還以為妳會撥流行樂或搖滾之類的音樂。 」
「你想聽那種音樂嗎?不過我手邊沒有這類型的CD,不然我轉電台給你聽。 」
「不用了,這也很棒。 」
阿吉閉起眼睛仔細聽著音樂。他忽然覺得這位從事紋身工作的女生很有趣,於是轉頭想看清楚她的臉。樂樂穿著一件短袖的襯衫,光看她的雙手並沒有任何刺青。
「怎麼啦,想上廁所嗎? 」
「沒有。我想知道妳最喜歡的古典樂是哪一首 ,能撥給我聽嗎?」
「你等我一下。 」樂樂翻著音響旁的那堆CD ,阿吉盯著她的背影看。他開始對眼前這位女生感到興趣 ,也想知道有關她的一切事情。
「這是拉赫曼尼諾夫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第十八段變奏,不過我喜歡的還有很多,你今晚有很多時間慢慢聽。 」樂樂笑著說。
阿吉盯著樂樂的笑容 ,好像有點被她可愛的模樣吸引了。
樂樂的長相比較偏向可愛那一類型 ,雖然她留著長髮。她今天綁了公主頭,阿吉很喜歡看女生綁著公主頭,他覺得那樣的造型很有女人味。
店裡的電話還曾響起兩三次,阿吉會仔細看著樂樂。因為有客人在的關係樂樂總是盡快將電話上的話題結束。講到一半的時候樂樂習慣摸著頭髮。阿吉安靜地趴在躺椅看著樂樂摸頭髮的樣子。
「其實妳長得蠻漂亮的 。」阿吉說,臉上不忘掛著笑容。
「謝謝。 」雖然經常有人這樣讚美樂樂,但每次聽到別人這麼說她還是非常開心。「畫好了,我拿鏡子給你看看怎麼樣,如果沒問題就開始刺吧。 」
「好 ,這樣很棒。 」事實上阿吉只看了鏡子裡的圖案一眼,他更在乎跟樂樂四目交接的那短短的幾秒鐘。
「這首曲子很浪漫 ,我也很喜歡。 」阿吉閉著眼睛說。
「那就好,希望能讓你舒緩一下疼痛的感覺。 」
「妳剛才說曲名叫什麼? 」
「拉赫曼尼諾夫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第十八段變奏。 」
「 好長的名字啊!妳竟然背起來了。」
「 我聽了上百次囉。」
於是在慢節奏的古典音樂背景之下,開始進行了刺青的工作。在沉默了約一個小時之後,樂樂問阿吉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沖杯咖啡給你吧。」樂樂說。
「好啊,謝謝。 」
阿吉從躺椅上坐起來,點起菸來抽著,一副不在意疼痛般地愉快抽著菸。
「你的咖啡。你看起來不太怕痛啊? 」樂樂端著兩杯咖啡 ,並將其中一杯遞給阿吉。
「嗯,還可以接受。 」 阿吉接過熱騰騰的咖啡,放下手裡的香菸,用小湯匙攪拌著咖啡。
「嘿,阿吉先生,好奇問一下哦,你胸口的刺青是某人的名字嗎? 」
「是啊,我以前的女朋友。 」
「那片羽毛是怎麼回事呢? 」
「她的名字啊,她叫做歆羽,羽毛的羽。 」
阿吉邊喝著咖啡邊抽著菸說。
「 原來你是這麼深情的人啊?」
「唉,後來還不是離開我了。我曾經以為,這輩子就是她了。 」
「那你們分手多久了呢? 」
「兩年多了。 」
「那在這之後,你後來的女朋友不會在意這個刺青嗎?」
「 我後來都沒交女朋友。」
「你是掛念著她,還是剛好沒碰到新對象? 」
「這段時間是有認識幾個女生啦,不過後來都不了了之。 」
「哦。那,說一下你們怎麼分手的好不好?」
「這個啊,說來話長。 」
「反正還有很多時間讓你慢慢說啊。」
「還是算了吧。不如你說說妳的故事給我聽。 」
「你想知道我的事嗎?關於哪方面的? 」
「 都可以啊,我想我都會有興趣的。」
「真的? 」
「 真的。」
「你該不會想約我吧?」
「我還沒考慮清楚。 」
「白癡。你以為我這麼好約啊。 」
「我又沒這麼想,而且我也沒約妳啊。 」
「你少囉嗦。問你事情你不說,倒是反過來要聽我的故事。 」
「那這樣吧,妳先慢慢告訴我妳的故事,至於我的刺青,我們等等去吃宵夜我再慢慢告訴妳。 」
「你想的美。」
樂樂繼續幫阿吉進行刺青工作,在這個時候他們倆人的話題變得很少。阿吉時而閉眼、時而看著四周圍,這家店裡面的刺青照片並不多,其他擺設除了阿吉剛來時所坐的棕色雙人沙發及小圓桌外,還有一台擺在小冰箱上的電視機、一張木製的書桌,書桌上除了有音響和CD外還有幾本書,不過讓阿吉特別注意的是那幾本書旁的兩張照片。一張看起來應該是樂樂的全家福照,另外一張則是樂樂的獨照。事實上這裡看起來不像刺青工作室,到比較像某個小家庭的窩。阿吉猜想著樂樂是不是住在這裡,便往另一個方向看過去,在樂樂沖泡咖啡的地方,由於燈光很暗看的不是特別清楚,不過隱約可見到一個堆滿雜物的流理臺,阿吉心想這格局應該就是廚房及餐廳的綜合了,他確實也看過許多小坪數的公寓是這種形式的。流理臺的旁邊看的見是一扇門,看起來像這裡是唯一的房間。阿吉的確想了解有關樂樂的事,不過他並沒有問任何問題,他一直安靜地直到刺青的完成。
「 阿吉先生,你想喝今天的第三杯咖啡嗎?」樂樂邊收拾東西邊問。
「好啊。 」阿吉說著,從皮夾裡拿出五千元交給樂樂,樂樂跟他道謝後便開始沖泡咖啡。
阿吉在鏡子旁仔細地看著剛完成的刺青。他忽然開始覺得有點痛了。
「喏,咖啡。 」樂樂說。
「 謝謝。」阿吉說。
「我加了點冷水,應該沒那麼燙手 。」
「 嗯,的確不太燙。」阿吉說完喝了口咖啡,接著拿起香菸點著抽了起來。
「可以給我一根菸嗎? 」樂樂問。
「好啊。」阿吉從菸盒裡拿出一根菸蒂給樂樂,接著替她點火。
樂樂一口接一口地抽著菸,一邊喝著咖啡,沒說話。阿吉同樣抽著菸喝著咖啡,也沒說話。
「現在撥放的這首曲子叫什麼? 」安靜了幾分鐘之後,阿吉問。
「 蕭邦的離別曲。」樂樂回答。
「是在趕我走的意思嗎? 」阿吉笑著問。
「才不是咧,CD就這麼巧的撥到這首啊。事實上你來的時候我就準備打烊了喔,只是正好朋友打電話來還沒關門。 」
「但妳沒跟我說你要休息了。 」
「有生意幹嘛不做。 」
「嗯。 」阿吉回應,將手上的菸熄掉又再點了一根。
他很想多跟樂樂聊天,但想不到說什麼才好。
樂樂熄掉手中的菸,將咖啡喝完後走向流理臺。
「妳住哪裡? 」安靜了幾分鐘後,阿吉問。
「我就住這啊。 」樂樂指著屋子裡唯一的那扇門。「那就是我房間。 」
「我可以參觀一下嗎? 」
「 當然不行,裡面一團糟吶,而且現在已經這麼晚了。」
「嗯。 」
阿吉將手中的菸熄掉,放下杯子。
「那我先走了。 」阿吉說。
「嗯,很晚了,你小心一點 。」樂樂說。
「我很喜歡,蕭邦的離別曲,很好聽。 」
「你等等,我把CD借給你,等你聽膩了再拿來我店裡還我。 」
「 妳每天都會在嗎?」
「 如果店沒開的話,就先幫我放信箱吧。我偶爾會回台南老家看看我家人,所以有時候會不在。」
「好,那就謝了。 」阿吉說完便離開。
樂樂將門關上,接著替自己到了一杯水,坐在棕色沙發上喝著,一邊看著手裡那張畫上太陽和月亮的白紙。
阿吉踩著老舊的階梯往下走,到二樓時便停下腳步看著手中的CD 。
接著他轉身走上三樓,按了門鈴。樂樂放下手邊的東西,打開了門,但門鍊沒拿下來 。
「怎麼了? 東西忘了嗎?」樂樂見到阿吉便問。
「 我是想說...」他還是笑著說。
「說什麼? 」
「如果妳還不想睡,一起去吃宵夜好嗎? 」
樂樂抿著嘴笑著,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她微微的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