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
不記得是嘈雜的紙張撕裂聲還是劇烈的晃動將我吵醒,我身處的黑暗空間伴隨著說話聲音猛然照進大片光線,刺激著我的視覺。很想閉起眼閃躲刺眼的白光,卻是身不由己,我兩眼仍然睜得老大,直視前方。
「妹妹,喜不喜歡妳的四歲生日禮物啊?」一個女人語聲帶笑。
「哇,是小BABY,是小BABY!」稚嫩的聲音興奮尖叫。「喜歡,好喜歡!謝謝爸比媽咪!」
我隔著透明塑膠膜看著眼前的小女孩,她笑得開心無邪,粗魯地把裝著我的紙盒拆開,抱起我的舉止卻是小心翼翼,將我直挺挺地摟在她小小的懷裡。
「BABY乖乖,媽咪幫妳穿衣衣,餵妳喝ㄋㄟㄋㄟ唷!」
透過小女孩身後的鏡子,我看到在她懷裡的我,全身赤條光裸,嘴裡還含了一個奶嘴。
「BABY穿衣衣,不然會冷冷哦!」
小女孩用一條小浴巾將我裹起,我想告訴她其實我並不覺得冷,但我無法說話。
「BABY餓餓了,媽咪泡ㄋㄟㄋㄟ餵妳喝!」
她拔下我的奶嘴,將奶瓶瓶嘴塞入我口中。我也不餓,不過無所謂,奶瓶裡本就空無一物。
「ㄋㄟㄋㄟ喝完了,BABY該睡覺覺了,不然長不大哦!」
她將我橫抱在懷,人工搖籃般左右搖來搖去。我當然也不睏,但一被平放我的眼瞼就不由自主闔起,所以我閉著眼睛意識清醒地被迫聽著小女孩五音不全又斷斷續續的搖籃曲。
我是個娃娃,陪小女孩玩家家酒的塑膠假娃娃。
*
小女孩很喜歡我,白天玩家家酒,晚上抱著我睡,每天每天。除非外出,她總捨不得放下我,做什麼都要帶著我,連去廁所也將我攜進去,然後一邊蹲馬桶一邊在腿上幫我換尿布,將她大便的臭味說成是我的。
小女孩後來甚至開始餵我真的食物,她將鮮奶裝進奶瓶裡灌進我口中,直接流進我中空的身體裡,一肚子液體排不出去,我忍不住想著玩具商既然讓我穿著尿布,怎麼不乾脆也設計個肛門?小女孩抱累了,將我半拖半抱,牛奶順著我身上唯一的洞口嘴巴流出來時,她咯咯笑:「BABY吐奶了。」
後來是一次餐桌上她要將飯菜餵進我口中被制止,她父母才知道其實我早就「嘗」過人類的食物,於是勒令她不准再這樣「破壞玩具」。
「可是不吃飯BABY肚子會餓餓啊……」小女孩扁著嘴忍哭說道。
「BABY又不是真的BABY,怎麼會餓。」大人這麼回答。
夜裡,小女孩讓我和她共枕,她童稚而澈亮的眼睛疑惑地盯著我,像是跟我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不是真的BABY嗎?不是嗎?」
她想了想,然後堅決地說:「沒關係,BABY就算不是真的BABY,媽咪一樣愛妳,永遠愛妳!」重重地在我額頭上留下一個全是口水的吻。
她睡著了,翻了個身壓在我上頭。
如果我不是假娃娃,老早被她不佳的睡姿壓死或悶死。
如果我不是假娃娃……
如果……我可以是真的……
*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是幾年,我沒什麼時間概念,只知道小女孩愈長愈高,她站著俯視我的距離漸漸拉長。
她多了很多玩具,專注力早已不在我身上,也不太幫我換尿布或一起玩家家酒,幾乎是把我閒置了,但我依然是她每晚睡覺時的陪伴,只有我,沒有其他玩具或是布偶,這讓我心裡得到些許平衡──當小女孩每次醒來,發現前一晚帶上床的新玩具疑似被她睡夢中不小心弄壞,只有我不受影響時,久了自然就不再帶新玩具上床,只留下我了。
想到這裡我嘻嘻一笑,驚醒了小女孩,但她只翻了個身便又沉沉睡去。
她又踢被子了,我替她將被子蓋好。
小女孩雖然不怎麼跟我玩了,但還是愛我的,一定是的。
*
一個親戚在小女孩生日時送了她一個洋娃娃,波浪般的捲髮,公主般的洋裝,坐著時睜著汪汪大眼,躺下時蓋下濃密長睫──這是個任何小女孩都想擁有的夢幻娃娃。
小女孩對它愛不釋手,夜裡將我挪開,緊抱著它和它臉貼臉睡,一臉滿足。
她是第一次為了別的玩具將我移開。
我瞪著雙眼,趁小女孩熟睡鬆手時,將那個洋娃娃丟下床去。隔天早上小女孩趕緊將洋娃娃撿起,向它道歉自己的睡相太差,不小心把它踢下床了。
第二晚,我將洋娃娃拖下床扔掉,這對我來說有點吃力,因為得爬上爬下,而且洋娃娃體型又比我大上不少。隔天小女孩看著垃圾桶裡的洋娃娃直納悶,將它撿回來拍乾淨又摟在懷裡。
小女孩已經好久好久沒那樣抱我了。
這一晚,我拿出一直藏在床底下的美工刀,這把美工刀是小女孩不小心從桌上掉下來的,她忘了撿回去,我就順手藏起,後來她找了幾次找不到,就又買了一把新的。
我將洋娃娃美麗的頭髮亂割一通,漂亮的衣服劃得破碎,再砍花它圓潤的小臉,正當我狂刮它眼珠子時,身後響起一陣尖叫。
我一直想著該找什麼機會讓小女孩知道我現在已能活動自如,但沒料到會是現在這種場面。這一瞬間我幡然明白,如果我像真的人一樣,她不會感到驚喜。
小女孩驚駭大叫,哭著跌跌撞撞下床衝出房間。
她一定是去叫大人來了,怎麼辦?
我慌張而不知所措,瞪著地上形象可怖的洋娃娃,猛地靈光一閃。我拿起小刀往自己臉上身上亂劃,我不會痛,所以下手格外用力,甚至崩斷了一截刀片。紛亂的腳步聲接近,我趕緊丟掉小刀躺下,一動也不動。
「BABY是活的,她是活的!她拿著刀在砍新的洋娃娃,以前那些壞掉的玩具一定也是她搞的鬼!」
聲音來到敞開的門口戛然而止,好像幾個人正屏息觀望房內情形。小女孩的爸爸率先走進房,小心而防備地,他走到我正上方打量我,又看了看一旁的洋娃娃。
「爸比,她還是活的嗎?」小女孩聲音發抖。
「老公,怎麼樣?」小女孩的媽媽有些遲疑,亦帶著一絲恐懼。
小女孩爸爸用腳輕輕踢了踢我,看我沒有任何反應,便蹲了下來。
「爸比小心!」
小女孩爸爸謹慎地拎起我,仔細端詳我身上刀口,又執起美工刀若有所思。
小女孩看我毫無反應,又叫:「BABY一定在假裝,爸比快把她丟掉,丟出去!」
我聽了很難過。
她不是說她愛我,永遠愛我嗎?現在卻說要丟了我。
「妹妹先去爸爸媽媽房間跟我們睡吧。」
小女孩爸爸冷靜說道。他拿走美工刀,將我和洋娃娃放回床上,沒有再說什麼就闔上門帶著老婆和小孩離開。
我完全沒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心裡很難受,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茫然躺在床上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又有腳步聲來到門口,門打開,燈亮了,進來的是小女孩的爸爸和媽媽。
我一驚,隨即慶幸還好剛才一直沒有移動過。
他們哄了小女孩入睡後才來這裡說話,原來小女孩爸爸不相信她的話,反而認為洋娃娃和以前那些玩具其實是小女孩自己破壞的,他懷疑女兒可能發生了什麼事導致她情緒不穩定,才會以破壞物品的方式來發洩情緒。他們決定這陣子先靜觀其變,暗地觀察小女孩有無其他異常之舉。
「那這個嬰兒娃娃怎麼辦?」小女孩媽媽把我抱了起來,嘆了口氣。「妹妹以前很喜歡這個娃娃啊,怎麼會將它劃成這樣子呢……」
「這個娃娃就先收起來吧,別再讓妹妹看見它,另一個洋娃娃就丟了,都壞成那樣了。」小女孩爸爸說。
小女孩媽媽於是找了個紙盒把我裝進去,將盒子收進儲藏室。
等他們走後我低聲哭泣,哭聲就和人類嬰兒沒兩樣,只是沒有眼淚。
蓋子並沒有封死,所以我常會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溜出盒子打聽小女孩的最新情況。
她除了對所有人生動地描述我像活人一樣摧殘洋娃娃的情景以外,其他當然沒有什麼異常舉動,而大人們對她的形容不是敷衍虛應,就是當她天馬行空,還稱讚她以後可以去寫小說。
小女孩感覺出大人們並不相信她,加上以為我早就被丟棄,慢慢地也就不再提起此事。但我知道她心裡有塊疙瘩,因為後來她不曾再接觸人形玩具,甚至連布偶也列入拒絕接收名單。
我雖然對她感到十分歉疚,卻也暗自竊喜。這表示她從今而後都只會擁有我一個娃娃。
我是她的唯一的BABY,等到她想通了,便會再將我迎出來,再好好愛我,一輩子愛我。
*
小女孩長大了,變得和她媽媽以前一樣成熟美麗。
今天我很興奮,興奮地不能自已,因為小女孩就要出嫁了,而我也在她的嫁妝行頭之中,將跟著她一起去新居生活──是我自己將平時賴以藏身的盒子偷渡進她嫁妝裡的,混在那麼多東西中並不容易被發現,加上她的嫁妝早已清點完畢,不會再有人來一樣樣檢查。
小女孩根本不知道我這十多年來都躲藏在屋中一隅打聽她、偷看她、陪伴她,夜裡潛進她房間,替睡相不佳的她蓋好被子。
什麼時候她才會再想起我呢?
進到新家之後,一些不常用到的嫁妝就被閒置在角落,我趁夜深人靜時勘察環境,將藏身盒移到更為隱蔽的地方藏起。
我依舊默默地陪在她左右,不被發現。
小女孩懷孕了,肚皮日漸隆起,數月後她生了一個女嬰。我在陰暗的角落偷窺著,小女孩極盡溫柔地抱著那個嬰兒,口裡輕哼搖籃曲,身體也像個搖籃,輕輕搖晃著那嬰兒,微笑低語:
「BABY乖,BABY快睡,媽媽愛妳,永遠愛妳。」
我渾身一震,記憶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她四歲生日那一天。
她口中的BABY已經不是我。
不是我。
深夜,我進入嬰兒房,爬上嬰兒床,端詳熟睡的小臉。
小小的身軀,大大的頭,細軟的四肢,這個嬰兒跟我長得一樣。
但是她有呼吸,我沒有。
她有心跳,我沒有。
她是活的,我是假的。
那又如何?小女孩愛的應該是我,不是她。
我才是BABY。
我抽起嬰兒頭下的枕頭蓋住她小小的頭臉,手中從廚房偷過來的水果刀用力搠進她單薄的胸膛。
她叫也沒叫,軟綿綿的身體蠕動幾下就靜止,她流出來的血都讓被褥吸收,一壓就是一窪溼答黏稠。
小女孩的腳步聲傳來,我大喜,趕緊將死嬰推到一旁,自己躺上她原來的位置。
小女孩一定會十分驚喜。十多年了,當她再次看到我,一定會想起我們過去一起玩家家酒的美好回憶,她也會想起承諾過的,要永遠愛我。
小女孩點亮燈,走到嬰兒床邊,動作和表情瞬間僵凝。
我朝她伸出兩隻胖胖的小手,笑喊:「媽咪──」
淒厲的尖叫聲劃破凝固的安靜。
「啊──為什麼──為什麼──」
她驚駭的神情和當時看到我對付洋娃娃時一模一樣,但崩潰的哭臉加深了對我的恐懼和憎恨。我緩緩起身,看著一步一步後退的她,不死心地輕喚:「媽咪……是我……」
「我不是你的媽咪!你殺了我的小孩,你是魔鬼,魔鬼!去死,你去死!」
我傷心欲絕地看她徹底竭斯底里,拿到什麼都朝我丟來,我再也壓抑不了滿腔悲憤,握起水果刀跳到她身上,大叫著朝她猛刺。
「妳說妳愛我,會永遠愛我!妳說過的!妳明明說過的!」
猛刺。
猛刺。
猛刺。
一切都平靜了。
小女孩渾身是血,我渾身是她的血。她輕輕抱著我,氣若游絲,恍惚低喃:
「BABY乖,媽咪愛妳,永遠愛妳……」
我伏在她懷裡,像我們初見時那樣。
我露出十多年來第一次的滿足微笑。
我的媽咪,終於又肯愛我了。
(2014/4/14,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