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 從來不曾愛過(何妤口述)
我叫何妤。
從小大家都說我不像小孩子,早熟得像個大人,不吵不鬧安安靜靜的。
我想這是像我爸爸,他叫何子訓,是個軍人,平常總是板著臉很嚴肅(我想是不是留德的都是這樣?),不說話的樣
子看起來很兇,跟他單獨待在一起時,我有些怕他。
可爸爸一次也沒兇過我,更別提打罵。
我們是個小小的家庭,政府遷居來台時一起跟著來的,爸爸帶我去見過伯公,說他是個偉大的軍事家,他總是把我
抱在膝上,喊著我的小名囡囡,給我漂亮的日本糖果,偶爾會拍著膝蓋,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唱著悠長的音調。
媽媽說,那是日語的演歌,伯公以前在日本留學過。
家裡應該還有別的親戚,看照片時我就覺得我們是個大家族,可媽媽說,很多人都留在大陸,或者去了海外了。
「那我們可以去那裡看他們嗎?」我這麼問媽媽。
媽媽摩娑著我的腦袋,溫溫地說。「等囡囡長大了,一定可以去的。」
媽媽預測事情總是很準,我不知道她怎麼會有這種能力,爸爸也不知道,這是我們的小秘密。
在家裡我最喜歡的就是媽媽,我聽爸爸叫她的名字:婉和,形容女子恭順美好的品性,很好聽的名字,我還吵過想
把名字改成何婉,可媽媽不同意。
「以後的女人,不需要恭順。」她這麼說。
爸爸和媽媽在家很少說話,我也從沒看過他們有任何親密的互動,可我知道,他們深愛著對方。
那是段很久遠的記憶,他們都以為我忘了,其實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年我五歲,在哪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到處都是
斷垣殘壁,滿街都是屍體,血流得滿地都是,那是地獄,我一直如此深信。
幼小的我被綁在媽媽身上,我們躲的地方──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南京小巷裡一處不起眼的小屋,媽媽把門窗拆掉,
用同色的磚瓦把門窗塞起來,做成隱蔽的保護,從外面看起來,家門這堵牆就成了一面完整的牆壁,足足有十五天,
我們就坐在這後面,聽著外頭恐怖的聲響,尖叫聲,槍砲聲,獰笑聲。
「如果我們該死在這裡。」媽媽手裡握著槍,另一手攬著我。「那也是天意。」
後來我才知道,1937年的南京,媽媽本來該帶著我離開了,卻因被同伴出賣,為了銷毀情報不被日軍得手,她選
擇留在南京完成工作,最後卻逃不出去,被困在這裡。
幸好她早有準備這個藏身之處,囤積了大量的食物和水,足夠我們撐上一年,等到風聲沒那麼緊了,再來打算離開。
「囡囡……」晚上她抱著我,輕輕拍著背。「你爸爸,現在在哪裡呢?」
重慶?北平?還是?
一向預感準確的媽媽,卻沒料到最終的答案。
等到汪精衛偽政府接管了南京,開始著手恢復正常生活,街上的屍體開始被收斂,日軍繼續往內陸挺進時,南京的管
理也比之前鬆散了,媽媽算好了時間,用鍋灰抹了臉,穿著老人的破爛衣袍,抱著我步履蹣跚地離開了這個恐怖的
地獄。
才剛脫離危險,重新與軍統局連繫上,氣喘吁吁的年輕軍官衝上門,不敢置信地望著梳洗完畢的媽媽,我躺在床上假裝睡著。
「夫人……您、您……」
「沒有死,很失望嗎?」
「對對……欸不對不對!夫人!上校潛進南京去找您了啊!想不到您自己逃出來了!」
框郎一聲,玻璃碎裂的聲音,我死命閉著眼,忍著好奇心不去看媽媽的表情。
「他什麼時候進去的?出來了沒有?」
「就是還沒有啊……已經給他發訊息了,有下一步消息,我會馬上來告訴您。」
「……好,謝謝你。」
「應該的,夫人,參謀總長剛打電話來了,您是不是……?」
「我這就去。」
門關上了,我睜開眼望著天花板,腦袋一片混亂。
我只知道一件事,爸爸去找我們了,他不顧危險,潛入南京找我們。
還能再見到爸爸嗎?我爬起身湊到窗戶上,看著外面黑漆漆的,想著爸爸。
也許是老天爺有聽到我的願望,三天後爸爸就來了,鬍渣滿臉都是,邋塌髒亂的衣服看起來像乞丐,滿身都是塵土,
臉上滿滿的疲憊,眼睛卻亮得出奇,不住地喘著氣。當他衝進來時,媽媽正抱著我哄我睡──還沒來得及反應,我
差點尖叫出來,這個乞丐是誰啊!
媽媽瞪大了眼,手在發抖,時間彷彿停止了,他們就這樣看著對方,深怕眨個眼,會發現這只是一場美麗的海市蜃樓。
突然我感覺到一滴眼淚滴到我的臉上,抬起頭,竟發現媽媽已經淚流滿面,她的眼淚像是燙痛了爸爸一般,他一個箭
步上前,把我們母女緊緊摟在懷裡,痛哭失聲。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爸爸如此失態,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不敢睡,深怕一睡著……會夢到妳抱著囡囡來託夢。」爸爸喃喃自語,猛親著我的臉,鬍渣刺得我哇哇大哭起來
,他卻還是親個不停。
「你為什麼要這麼傻……那是虎狼窩啊!你……」媽媽哭個不停,不嫌爸爸的衣服髒,揪著就拿來擦眼淚。
一家三口抱頭痛哭,幸好這裡是軍統徵用的房子,不然早就鬧出事來了。
從這件事以後,爸媽的關係變得很微妙,在這之前他們相敬如賓,來往像是公事,在這之後,多了幾分溫情,即使很
微小,可我感覺得出來。
「媽媽,你愛爸爸嗎?」進入青春期的少女總是對愛情充滿幻想的,我這麼問,眨著精靈般的眼睛。
媽媽沒有回答,溫柔地微笑著。「等妳大一點,我再告訴妳。」
後來媽媽才告訴我,她和爸爸是世家間訂好的婚約,但她不樂意嫁給他,已經有了一個很要好的男朋友。
可後來戰爭一觸即發,她有感不能在此時一走了之,爸爸對她說:「等到戰爭結束,如果妳還是堅持,我就放妳走。」
「我從來不曾愛過你。」
「我知道,此時無須言愛,我們只需要去愛國。」
我以我血薦軒轅,十萬青年十萬軍。
爸爸是情報人員,媽媽原本也是,但她的個性太過溫善,後來慢慢退了下來,只做翻譯工作,以及和紅十字會接觸。
1932年,民國二十一年,九一八事件爆發,日軍大舉侵入東北,一個意外也降臨在他們身上。
「我懷孕了……」
「那就生下來吧。」
「可是……」
「生下來吧,這是我們的孩子。」
「好……」
終究是不忍心,在炮火聲中生下了我,何妤,唯一的孩子。
「是個女兒呢……對不起,沒幫你生個兒子。」
「說什麼傻話……」
「你又要去東北了吧?」
「……嗯。」
「要回來啊,現在,不只我在等你了。」
「…………」
爸爸沒有回答,這個承諾太沉重,軍人給不起。
媽媽也沒強迫他,安靜地送丈夫上了前線。
在南京之後,他們才真的像對夫妻,沒有一點隔閡。
相處如此冷淡,我想是他們個性本就如此,淡淡的。
從來不曾愛過,說的是從不曾言愛,老一輩的不習慣把這個字掛在嘴邊,他們只是用行動去生死相許。
小學四年級時,媽媽的好友徐阿姨從美國回來,來家裡拜訪時,對爸爸總是橫鼻子豎眼,挑三揀四的。
「你老爸當年可煩人了,跟你媽說幾句話而已就冷氣森森地站在旁邊,好像我是調戲良家婦女的不良分子一樣。」徐阿姨抱怨。「現在孩子都這麼大了,還記掛著當年的事嗎?戴……咳,當我沒說。」
「阿妤,我們去買東西吧。」爸爸起身牽起我的手。「婉和,我們會回來吃飯。」
「路上小心。」媽媽笑道。
出門前,我依稀聽到徐阿姨對媽媽說:
「妳還真的跟他過下去了……」
「……他在美國一直未婚……」
「……當年我就知道他不是什麼好……」
「……阿妤都這麼大……」
一直到很多年後,我才在美國見到這位傳說中的戴叔叔,差一點,他就是我的父親了。
「婉和的女兒?「他瞇起眼角的皺紋,卻不難看出年輕時的風流。「妳長得像她,可眼睛和嘴唇,像極了妳的父親。」
我注意到他嘴唇很薄,有人說,薄唇的男人很薄情,也許是吧。
「母親要我向您問好,戴叔叔。」我說。「她說您胃不好,囑咐我帶這些藥過來。」
戴叔叔拿起藥瓶看,嘴角一扯。「……她還記得阿。」彷彿陷入了往事的懷念裡。
過了好久,他才抬起頭看我,說:「妳叫什麼?」
「何妤,我叫阿妤。」
「是妳父親取的嗎?」
「不是,我出生時,爸爸還在東北。媽媽給我取的名字,大伯公也說好。」
「這樣啊……」他不說話了,若有所思。
戴叔叔一個人住,只有一個女傭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年輕時他是很有名的醫學家,私生活也豐富多彩,但年紀大了,像是煙花一般,絢爛過後只剩下塵霧了。
「歡迎妳常來。」臨走前,他送我到門口。「也向妳母親問好。」
回家後我給媽媽打了電話,她沉默半晌,說:「妳有空多去陪他吧,看到妳,他多少有點安慰。」
安慰什麼?我半懂不懂的,直到戴叔叔拿了一張照片給我看,年輕的他和媽媽,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背景看來是老式的土屋,小女孩穿著棉襖,圓溜溜的眼睛嬰兒肥的臉頰,看起來胖胖的很可愛。
「這是我和妳媽的女兒,宛露。」戴叔叔看著瞪大眼的我,失笑。「只是養女,不用這麼驚訝。」
養女也夠震驚了,我從不知道……
「那現在……」
「沒有了,她在抗戰時就病死了。」
「…………」
我不知道該接什麼,只看著他珍惜地摩娑相框,小女孩的笑容在那一刻永遠定格,如果還活著,現在都已經成年了。
「如果這孩子還活著,婉和不會走的。「戴叔叔喃喃自語。「我傷了她,那孩子也沒了,她恨我的……我知道。」
他眼角彷彿有淚,我不敢深問,只能私底下偷偷問徐阿姨。
徐阿姨冷冷地撇了下嘴角,道:「就算沒有那孩子,婉和也不會委屈自己的……當年我就知道他不是什麼好的,到處拈花惹草的,自以為是萬人迷呢……哼!」
「媽媽當年是為了他才不想嫁給爸爸嗎?」
「本來是的,可妳爸說了,等戰爭結束再談這些,沒想到抗日結束後就是內戰,跟政府逃到台灣,戴德中也氣妳媽把妳生下來,沒到台灣直接去了美國……其實在打仗的時候,戴德中就沒怎麼跟妳媽聯絡了,沒人管著人家可忙著到處泡馬子啊……聽說日本女間諜裡面也有跟他有一腿的,還是戴季陶把事情壓下去,不然夠他喝一壺的。」
「要我說還是妳爸這種好,囡囡啊,男人要像山一樣穩固,像花蝴蝶那種,呸,早點打出去好!」」
「阿姨,我還以為妳討厭我爸呢。」
「那只是喜歡嗆他而已,以前我只是帶妳媽去百樂門跳個舞而已,妳爸那臉色黑得跟刷鍋水一樣!他一定是去給杜月笙說了什麼,害我好幾個月進不去百樂門……我唯一的娛樂啊……當時那門口的侍應生還是我的菜呢!等我可以進去人就不見了,我的小美人……嗚……」
看著徐阿姨聲淚俱下地『控訴』爸爸,我突然有點理解為什麼在去美國前,爸爸會這麼反對我住在徐阿姨家裡了……
在美國待了五年,念完碩士又工作了幾年,我想家了,決定搬回台灣。
爸爸已經退休了,在家賦閒,喜歡到公園去和老人下下棋,或是到巷口的咖啡店去坐一整個下午。
一杯咖啡,一本德文書,可以讓他度過很長的休閒時間。
年輕時因為戰爭錯過了太多,彷彿要在這段時間全補回來一般,有時候看見他們兩老相攜扶持去公園散步,那一幕,彷彿流轉回三十年前,那戰火連綿的歲月裡,為了救妻女奮不顧身深入敵區,一刻也不敢休息,深怕一睡著會夢到妻子和女兒滿身是血。
「媽,妳當時怎麼不躲進安全區?」
「傻丫頭,妳以為幾張外國人的臉就可以擋住日軍嗎?別傻了!安全區內一天發生的強姦案也有十幾起的!」
「可當時躲在那裡,妳就不怕逃不出去嗎?」
「我當然怕了......可還有妳啊,囡囡。」
媽媽露出笑容。
「妳當時那麼小,我就是再害怕也不能軟弱。當時被出賣了,出城也討不得什麼好,前有狼後有虎的,只能冒險先躲起來再做打算。」
「我當時想,如果被發現,我就殺了妳再自殺,下輩子再做母女吧。」
「那爸爸呢?不就很可憐。」
「在那時候要是落在日軍手裡,才叫可憐呢!「媽媽嘆了口氣。「有時候活著比死更需要勇氣。」
一得知媽帶著我被困在南京,爸爸立刻和上司大吵一架,連夜就要趕去南京,被下屬死死攔住,最後多方調停下,他被派了另外的任務,地點就在南京。
「當年妳爸可不是空手回來的,一槍崩了幾個漢奸的腦袋,順手宰了一個日本大佐,炸了一處軍火庫還把他們的軍用地圖搶了幾張回來。」大伯公很驕傲,這事讓他很有面子,對著媽媽態度也好上很多--原本他可是很不高興,覺得姪子為了女人就要趕著去送死,明裡暗裡沒少表示他不喜歡這個姪媳婦的.
當然了,沒生兒子也是個重要因素,伯公本人雖然沒說什麼,可底下的人沒少想給爸爸塞姨太太的,還在大陸的時候,來家裡的叔叔伯伯身邊帶著漂亮姊姊,甚至是伯婆派人送來的女人也有好幾個,只要爸爸點個頭馬上可以進門,可爸爸總是把人退了回去,退不回去的就給筆嫁妝找人嫁了,沒有一次留下來的.
「大丈夫三妻四妾是常理,你老婆沒給你生個兒子,你納妾她還有臉攔你?」伯婆尖聲質問,像是刻意要說給房裡的媽媽聽的,我緊抱著她,頭埋在她懷裡不敢出來。
「我只要她.」爸爸的聲音很低,卻清晰.「請您回去吧。」
「她有什麼好!當初還跟人私……」
「大伯娘!」爸爸的聲音突然提高,我第一次聽到他這麼可怕的聲音.「請您回去,這是我的家務事.」
媽媽抱著我的手在發抖,我抬頭看她,卻只得到溫溫一笑.
「睡吧,媽在這.」
「嗯.」
當時我不懂大人在說什麼,畢竟我只是個三歲的娃娃.
半睡半醒間爸爸開門進來,在床邊坐下.
「妳不用擔心,我會處理的.」
「……我已經無法生育,若是為了有後,那--」
「我說了,我會處理的.」
「……謝謝.」
只是一句雲淡風輕:我會處理的,別擔心.
如此簡短的一句話,卻讓無數甜言蜜語顯得蒼白無力.
從來不說愛,卻默默地把對方藏在心裡最珍貴的地方.
晚上媽媽去學小提琴了,我跟爸爸學了一遍媽媽說的話,他沉默了很久,點頭。「妳媽是對的。」
「與其受盡淩辱,我寧可妳們一開始就死了。」
「那你怎麼還潛進南京去?媽說你當時應該有別的任務吧?」
「妳啊……」爸爸揉揉我的腦袋,像小時候那樣,嘆息。「總是還抱著一絲希望的,就算是最壞的結果,也不能讓妳們流落無依。」
我笑了,抱住爸爸的手臂撒嬌。
「爸爸,你知道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嗎?」
「……不知道。」
「嘻嘻,爸爸只有我一個女兒,可見爸爸上輩子也很專情喔。」
「……嗯。」
「那下輩子,爸爸會不會也只有一個女兒呢?」
「嗯。」
現在我已經結婚生子,看著已經上了年紀的雙親,一個回眸一個微笑,如此默契,令人心上滿滿的感動。
此時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註解:
妤: 漢代女官稱號, 武帝時所置, 位比上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