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距離第一次看見小盆栽的時候至今已經是第七天了，就算每天按時澆水也不見有任何生長的進展，不曉得眼前的這個小盆栽裡頭是種植了什麼花的種子呢？我突然想起那天K老師所跟我說的話。
──T老師，今天早上我來職員辦公室的時候看見您的桌上多了一個小盆栽。
──小盆栽？我怎麼就沒發現。
──應該是喜歡您的學生偷偷趁著您離開之後，把盆栽放到桌上的吧。
──現在居然還有這樣的學生，真是難得。
印象中我收過的禮物從卡片到花束都有，特別是在教師節這樣的日子。但是今天卻不是教師節，而且除了盆栽之外也沒有字條之類告知是誰送達的訊息，我開始好奇了究竟是哪一位同學會贈予這樣的禮物。
──我想好相處的老師自然就能夠討得學生的喜歡囉。
──雖然這件事情讓我感到相當欣慰，但是現在還有更讓人覺得棘手的事情啊。
──什麼事情？
──K老師，您應該知道我這次帶的班級是C班的學生吧。
由於我是才剛上任的老師，所以對於C班的學生的事情頂多只能從前任老師那裡得知，其餘的看來也只能等待倚靠日後與學生們的認識以及熟悉來揣摩這群孩子的個性。我和K老師走在路上，我們都正是要去別班上課的老師。從職員辦公室走到我們的目的地大概還要五分鐘。我不時的與K老師相望，也不時的凝望著前方專注的與彼此聊天著。校園裡的大樹傳來輕柔的沙沙聲，我看了一旁那一整排側立的大樹。
──大概知道。
──C班據說有兩個問題學生，上學期在校園裡頭縱火，而且還把某間女廁給燒毀了一大半。
──也太可怕了吧？事後這兩個學生有被校方懲處嗎？
──有是有，但是我想好像都沒有人先想過他們是否為問題學生，進而給予懲處、甚至不予以關懷，倒是有些讓人覺得心寒。
──暫且先撇開是否蓄意縱火這件事情不談，難道燒了一間廁所無論有意還是無意，就不必懲處他們了嗎？
不是我想要扭曲K老師的意思，但是我想除了懲罰應該有著更好的解決方法，而且是能夠同時為了校方以及孩童們的性格發展的適性改善，懲罰有些時候不見得是有用的管教方式。
──據我所知，A同學的個性較為內向，即便是她與另外一位學生縱火，我反而比較信得過A。
──所以T老師是覺得那次的縱火案純屬另外一位同學主導囉？
對於這樣的事情我想我也只能保持著中立的看法，不一定是行為誇張的學生就絕對會出現這樣的行為，然而某些時候看似乖巧文靜的孩子才更容易讓人擔憂。A同學在開學典禮那天我有稍微觀察了她一陣子，雖然說是重新分班可也是有其他同學主動與她對話，但是在我看來她似乎本身就不太想與人接觸，所以回答對方的時候總是簡短幾個字而已。不過拿她與另外一位同學做出比較，我想我更難揣測這兩個小孩的想法了。
──是，因為這個小孩很特別，聽說在校成績除了自然科其他科目幾乎是不及格，而且是連達到及格分數的一半都沒有那種成績。倒是自然科的成績，卻都意外的超群，在他當時的班上於這方面來說應該就是所謂的第一名了吧。
──真是令人驚訝。所以T老師這次該如何教導這樣的學生？
──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想他們最需要的應該就是愛了吧。
──愛？
──K老師，您可以試想看看一個孩子長期處於有愛的狀態之下，舉止上會出現縱火這類的行為嗎？
──我想不太會？
──那就是了。缺乏愛的孩子他們只不過是想被愛，但是苦無沒有人愛的情況之下，他們才開始會出現某些踰矩的行動。
K老師突然停下腳步，走近了走廊上的矮牆她專注地看向遠在對面的遊樂設施。順著她的目光我也看向遊樂設施，我看見了兩個孩子正在嬉鬧玩耍的畫面。然而其實在他們之中或許並不只兩個人，還有另一個女學生，坐在溜滑梯上看著他們一同玩耍的模樣。我想她一定很寂寞吧。
看了一眼手上的手錶，看來是沒多少時間能夠讓我去幫那個小孩介入另外兩個孩子之中了。
──有愛的孩子，不管心地再好都不會像那位同學一樣，被旁人唾棄吧。
唾棄？那位女學生之所以坐在溜滑梯上正是因為自己想與他們玩耍卻遭到拒絕了嗎？我想情況應該沒有這麼糟糕吧。
──K老師，您怎麼會覺得那位同學遭到另外兩名同學給唾棄了？
K老師突然勾起了微笑，將原先看著遠方的目光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我發現好像大多數人都會拿著既定印象的標準去放大某些問題學生的作為，而忘記省思那些同學之所以這麼做下的心理了。
依稀記得自己在學的時候認識了兩位同學，他們原本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是後來不曉得為什麼其中一位同學在化學教室遭火紋身，後來不僅在背部留下了不小的疤痕之外也於心裡留下了很大的陰影。那些日子裡有些同學總是會嘲笑他是怪物，是一個會引火燒身的怪物，然而實際上他也不過是愧對於另外一位同學，便以這樣的方式懲罰自己，卻沒想到招來這樣無情的對待。我想，多數時候真正致人於死地的原因並非是所謂普遍的暴力行為，而是大部分的人選擇「漠視」的冷暴力。
不曉得那位同學在數年之後日子過得是否安好？而他最後有沒有去除掉心理的那層一直無法被人掀起的陰影呢？我好想知道他現在過得如何。
我突然領悟到了一件事情，便專注地盯望著K老師緩慢而堅定的說出這一段話來。
──也許，真正使得他們在心智方面無法得到正向的成長的主要因素並不是因為出身於單親家庭、曾經被家暴、排擠過那類再普遍不過的事情，而是我們大多數人的冷漠，才是幫兇。或者是應該說，我們這樣只會旁觀的人才是元兇啊。
K老師目光呆然地看著我，彷彿是想看出我的心思但在反覆這樣的動作之後卻始終沒能看出些什麼，他把視線重新放回走廊上並且向著目的地走去。
──T老師，您會不會想要好好地關心那兩個學生的心理呢？
──當然想，而且這也是身為教師所背負的教育義務啊。
說是這麼說，然而真正教師所背負的教育意義又是什麼呢？其實我並不清楚，只認為替那些誕下這些小孩的家長教會許多事情、以身作則便可。不過，這也算是真的盡到教師的「義務」了嗎？
走在廊上的步伐不曉得為什麼我開始感到沉重，自從剛上任班級導師之後我更加懷疑身為教師的本質以及其中所背負著的義務。然而身為教師的每個教育人員，難道自己所從小培養起來的諸多觀念又是正確的嗎？至於那些觀念是否又可以拿來做為教材教導給學生呢？
一旁的大樹樹葉摩擦著彼此的沙沙聲不絕於耳，忽然沉浸在深層思考狀態之下的自己被K老師給拉回了現實，原來他接下來要教課的班級的教室已經到了，他笑著跟我說了一聲再見。
重新舉步往自己所要到達的班級邁去，我想接下來的日子應該又是一段在教育生涯之中的新的考驗，既內向又文靜的A以及行為總是讓人摸不透的B該如何帶領他們從「問題學生」走向「「正常學生」呢？
不過，正常學生難道就不曾存在過任何的問題嗎？
才一分鐘不到我發現自己抵達了正要教課的班級，看著他們滿臉的質疑以及與彼此之間私下暗語的笑鬧，我想，他們才是我們教職人員某些時候的心靈導師吧。
開學之後的第一堂課，總算於現在這個時候伴隨著上課的鐘聲，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