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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見 工廈食堂(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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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張潔平;攝:Kei So & 張潔平 】

    街上飄來蘿蔔牛腩的香氣,但你怎麼也找不到它們來自哪裡。

    從大道拐進小巷,在樓與樓的縫隙裡穿梭⋯⋯若沒有熟人帶路,那些藏身在工廠大廈底層車庫,沒有招牌、簡陋卻美味的「食堂」,你便要錯過了。

    香港人叫它們「工廠茶餐廳」,或者「工廈食堂」。五六十年代香港經濟起飛,製造業蓬勃,製衣、製糖、塑料、印刷⋯⋯工廠大廈在港九各處彙集成區,成千上萬的工人聚集在這裡,「工廈食堂」應運而生,跟著工人們的上班時間,提供早6 點到晚6 點日常餐飲。「食堂」多半在工廈內部,鋪面大的,可以坐四五桌,小的,只夠一兩桌,多是做外賣生意。餐飲也以set 餐為主,點起來輕鬆方便。據行家考證,此後發揚光大的港式茶餐廳文化,正是從這些小小的工廈食堂演化而來。

    只是世易時移,茶餐廳走出工廠,成了消費都市的一景;食堂卻隨著八十年代工業北移,本地製造業衰落而步入黃昏。在急速流動的都市,工廠大廈飄出的牛腩香,像是只存在於時間凝結住的平行宇宙,在你找到它之前,它已消失不見。

    這篇文章,記錄一間開了20 年的「工廈食堂」的最後12 小時。

    它叫「華廈食堂」,在太古船塢里一間曾擠滿印刷廠的工廠大廈裡。這20 年裡,華廈食堂見證著夥計和客人從少年變成中年;見證著工人食客慢慢減少,白領慢慢增加;也見證了周圍社區的「士紳化」,乃至最終自己在這歷史裡出局。

    開業的最後一週,食堂在門口掛出招牌:「光榮結業,無拖無欠。青山流水,有緣再聚!」熟客絡繹不絕,和老闆娘、老夥計拍照留念。最後一個下午,一個年輕人走進食堂,看見結業招牌和正收檔的師傅,愣了一愣:

    「你們⋯⋯什麼時候走啊?」
    「明天啊。」
    「明天這麼快?!」
    「是啊。是不是有點捨不得我咧?」
    「丟⋯⋯」

    7:30 am

    戴眼鏡穿運動衫的男人進門,還未說話,店裡的阿姐點點頭,凍奶茶隨即送上。接著是牛油方包、餐肉蛋,火腿通粉。他攤開一份免費報,沉默地吃。

    隔壁桌很熱鬧,金正恩的八卦和三星手機的降價消息在桌面飛來飛去。三個男人西裝筆挺,聊得興起。門口又進來一個型男,齊整七三分頭,白襯衫束粉色條紋窄領帶,皮鞋擦得明亮,看見這桌,便大聲打招呼:

    「喂,你們這麼早來霸位啊!」
    「是啊,想著最後兩餐了嘛,最後衝刺!」
    「要趁最後衝刺把散錢都花掉!」
    ⋯⋯
    「之後吃什麼啊?」
    「早餐二十幾蚊還有哪裡可以吃到?」
    「STARBUCKS 啦不如,反正不論怎樣⋯⋯最後都是這樣。」

    8:00 am

    師傅買菜回來,番茄、薯仔、洋蔥、牛肉、雞脾,裝了滿滿一筐,拖著進門。

    「事頭婆」也回來了。老闆娘蘭姐,60 歲出頭,小臉,有很精神的短髮,穿一件金融公司的廣告外套,再套上圍裙,在食客中熟絡地招呼起來:
    「你要遲了喔,幫你點啦!」
    「中午來不來?來啦,留雞脾給你啊。」
    「坐外邊啦,門口位好不好?」
    「是啊,今天最後一天,中午來吃啊。」

    8:30 am

    一過8 點半,店裡擠得滿滿,聊天聲卻少了。人們埋頭吃飯,快速買單。

    到了8 點50 分,人流速度顯著加快,大部分客人打包即走,「A 餐凍檸走冰」、「凍啡走奶餐蛋麵」⋯⋯暗號穿梭。五分鐘後,店裡一下子空了。人們像約好了似的一齊消失不見,剩下夥計們閒散地收拾杯盤。

    「都是趕住9 點打卡⋯⋯」蘭姐沖我笑笑:「你不急的話,慢慢吃。」

    一時間無事可忙,蘭姐跟我講起了食堂往事。「這店是1993 年的愚人節開張的,4 月1 日。」蘭姐說,那時她正在荃灣另一間工廠大廈做一個更小的食堂,沒有鋪面,只夠做外賣。老公盤下了這裡,鋪面較大,不會太逼仄辛苦。

    「後來我跟老公分開了,在這裡一個人湊大三個女兒。」

    「1993 年的時候,食堂租金一萬五,97 金融風暴後經濟不景氣,降到一萬三。後來慢慢漲到一萬六千九。1994 年炒粉賣26 蚊,現在36 蚊。」
    蘭姐說自己記性不好,但講起租金、菜價清清楚楚。

    「我不想關店的。大樓10 月中第一次找到我,說租金要漲八成,還必須重新裝修,桌椅要換掉,改門面,改設計。這哪裡能做得下去?我問他五成行不行。上個星期(11 月19 日)再約我,告訴我必須八成,五成不可以。」

    「19 日告訴我,月底就必須要我走人。拿一堆英文材料來給我看,我又看不懂⋯⋯」蘭姐下意識地整理桌上的醬油醋瓶,長嘆一口氣。

    說到這裡,身邊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一個年輕女孩。「我是看不慣這些人欺負我媽不識字,說什麼程序,還要講英文,逼到她走,連準備的時間都沒有。」

    她是蘭姐的二女兒,30 歲出頭,在華廈食堂長大,連老公都是在這食堂來來去去的客人中相識的。女兒一邊利落地處理合同、押金、水電煤氣種種文件,一邊寬慰蘭姐:「其實不做都好,我媽媽身體不好,很久以前就叫她不要做。她是捨不得這些客。」

    蘭姐再嘆一口氣:「講真,加五成我都撐下去了。我好捨不得。」

    10:00 am

    早餐和午餐的空檔,夥計們忙著收拾店鋪。阿伯小心翼翼地撕下整面牆的照片,坐在桌邊一點點刮照片背後的牆皮。

    起先我以為那些是明星照,就像很多茶餐廳會掛出明星幫襯、或是媒體訪問時和老闆的合影。阿伯一一指給我看,我才知原來是蘭姐、夥計和多年的熟客逢年過節一起出去旅行的照片。

    「以前這裡樓上都是印刷廠,我們這裡的菜牌,都是客人幫手寫,幫手印。我不識字的啊。你看這個結業通知也是客人寫的—龍哥!」蘭姐一面說,一面喊起隔壁桌坐著喝咖啡的西裝男:「龍哥,來來來—!」

    客氣地換了名片,才知道「龍哥」其實是「隆哥」。「隆哥」黑黑壯壯,西裝筆挺,頸中一道金項鏈,頗有大佬風采。「光榮結業,無拖無欠。青山流水,有緣再聚」,江湖義俠氣的結業陳詞原來是出自他的手筆。隆哥一早就來店裡吃早餐,坐到現在。他說自己95 年、96 年開始在這間華廈食堂吃飯,這麼多年幾乎沒有換過地方。

    「喜歡這裡煮餸的味道?」我問。

    「其實你說飯菜香,和別處差別能有多大?吃的是這裡的『人情味』。」隆哥說。

    「事頭婆不容易,一個人在這裡湊大女兒,快20 年了,我們都是看著她一路過來,看著她的女兒從小長大。事頭婆人好,常來常往的客人都記著。你看我們進來都不點菜,她都記得我們吃什麼。我們這些客人也都不用麻煩老闆,吃完了自己收起來,自己放錢在前台,有時候還幫她收別人的碗,別人的錢。放假了也會約著一起出去玩,一家人一樣。」說多兩句,隆哥顯得有點傷感。「光榮結業,無拖無欠。如今這個世道,你知道的,做到前兩句真的不容易。」

    12:30 pm

    午市最繁忙時,很多客人帶著相機來拍照。牆上手寫的每日餐牌,咖喱雞扒、茨仔炆雞、鹹蛋肉餅、南乳豬手⋯⋯桌椅、日曆、小小的廚房、蘭姐和夥計們,都成了鏡頭入畫的素材。也有人在一旁笑,「別影啦,影了也沒有用⋯⋯」

    2:30 pm

    蘭姐和夥計們開始整理店裡堆積多年的雜物。米、紙巾、油鹽醬醋、辣椒油、維他奶、檸檬茶⋯⋯一箱一箱往外搬;搬完了拆不鏽鋼的大櫃子,一邊拆蘭姐一邊心疼,「好貴啊買的時候⋯⋯」

    一邊收,一邊還有人進來吃飯。蘭姐一邊招呼著,一邊囑咐師傅給盛些「靚的」牛腩。

    「我以前在荔枝角的紗廠做車工,縫衣服。那是六十年代了,香港那時候有好多紗廠的。一天掙六十塊。後來廠都沒了,就到了荃灣,在工廠大廈做外賣。然後就來了這裡。以前這裡好多工人。店開了沒幾年就是金融風暴了,那時候真是很慘,你看過道這裡很多人撿紙盒賣,我們這種食堂吃飯的人都少了,很多人都自己帶飯。然後是03 年SARS。現在這裡的印刷廠已經很少了,都關門了。你看我們這裡來吃飯的,工人都很少了,都是在附近寫字樓上班的客人⋯⋯」

    手頭一閑,蘭姐就坐下來給我講過去的事。她的記憶線條很粗,很多細節都回想不起來,於是時光簡化成了一幀一幀的簡筆畫,輕輕淺淺,卻份外清晰。 

    5:00 pm

    女兒QUEENIE 來接媽媽。她是三個女兒裡最小的一個,華廈食堂開張時,她才8 歲,在這裡度過了大部份的童年和青春時光。

    「念書的時候放假了就會來店裡幫忙,搬可樂、洗碗、送外賣,什麼都做。我送外賣沒有姐姐厲害,姐姐好厲害,客人說一遍就全部記得,幾個客人一起說也記得清清楚楚。我不行,我拿起電話,人家說一遍,我要再問一次⋯⋯啊?」

    QUEENIE 說,小時候記得每天中午11 點半開始,外賣電話是不斷的,「一收線就響,一收線就響」,「現在你看店面生意不錯,但外賣其實少很多了。開了幾十年的幾家印刷廠都結業,好多客人都走了。」

    比起手忙腳亂在店裡幫忙,QUEENIE 更記得是站在店門口,看外面車庫裡不同印刷廠的司機打架:「印廠生意好的時候,時間是不能耽擱的,司機就會搶車位搶送印。搶著就打起架來,打著打著,有時還會進來店裡借菜刀!」

    媽媽的食堂就像一個小社區,形形色色的人也教女孩們認識了社會和江湖道義。「小時候真是什麼都見過,所以現在公司上班,別人覺得很嚴重的事我看來都不算什麼⋯⋯」QUEENIE 說。最難忘的還是在這裡認識的人:「媽媽那輩有一圈朋友,我和姐姐也有自己的年輕朋友。媽媽的朋友在這裡看著我長大,我也是看著他們從JUNIOR 到SENIOR,從單身到拍拖到結婚生子,再看著他們的兒子長大。我姐姐和姐夫也是在這裡認識。記得剛畢業的時候,新人找工不容易,很多客人都說要請我去他們公司。我媽攔著說不要啦,她搞什麼都會忘掉⋯⋯」

    「我明年婚禮,一半多的朋友都是媽媽在這茶餐廳的朋友、客人。我不喜歡社交,是個連生日會都不會辦的人,但結婚我願意擺酒。媽媽這麼多年養大我,我沒什麼能做的,算是回報媽媽。」QUEENIE 笑得瀟灑十分陽光的樣子,神態中卻自有一股倔強。她記得九七金融風暴,媽媽回家說要減她的零用錢,她很生氣,差點跟媽媽鬧翻。「我說你店裡那麼多工人,你減我這一點點零用錢?但媽媽堅持一個人不炒,一分錢不減人工。她說每個師傅家裡都有一家人,再難也要一起撐過去。」

    華廈食堂兩個師傅,跟了蘭姐十幾年,兩個阿姐,也一起做了好幾年。還有一個伯伯,每天在店裡幫忙,端茶倒水,收錢掃地。蘭姐說,阿伯不是工人,是以前店裡的客人,在大廈裡上班,天天來幫襯食堂。後來阿伯退休,一個人生活,蘭姐叫他繼續來店裡吃,說年紀大了有個照應,食堂做飯也可以特別做軟一點。阿伯於是繼續來,蘭姐不肯再收他的錢。他便留在店裡幫忙,一直到今天。

    6:00 pm

    食堂的老客人們,在不遠處的海鮮酒店訂了兩桌,要給蘭姐餞行。

    大家擁著蘭姐,在收拾一空的餐廳合了影,然後吵吵嚷嚷地離去。廚師最後一個走,關煤氣,關電,拉閘,鎖門。一切都尋常地好像下班一樣。

    在海鮮酒店的包房,掛著「華廈食堂光榮結業街坊聯誼會」的自製牌子。包房裡點綴著紙花、彩帶,彷彿是剛剛進行過婚禮。「生意不做了,朋友繼續做!」隆哥說,張羅著大家開始計劃,聖誕節要一起去哪裡旅行。25 個人,從四面八方趕來,坐了整整兩桌,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熱鬧非凡。

    蘭姐給自己倒了杯清酒,聽著朋友桌上的一兩個笑話,也笑了起來。

    一邊笑,她一邊碎碎地跟我聊天,又畫起了她的時光簡筆畫:

    「女兒小時候很反叛,覺得我沒有時間陪她。我沒有辦法,患上情緒病,夜夜晚上沒有辦法睡覺。我心裡急,以前我們很苦,沒飯吃,沒書讀,現在生活好了,我不想女兒學壞,給社會多一個包袱⋯⋯」

    原文刊於《號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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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榮結業,無拖無欠。青山流水,有緣再聚!

    連離開,都是那麼的瀟灑
    台灣企業主們,你們做得到嗎?
    「其實你說飯菜香,和別處差別能有多大?吃的是這裡的『人情味』。」隆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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