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當妳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世上了,還請妳多多體諒我的離去。
這封信是我最後一封寫給妳的信,同時也是一份離別的轉告,藉由信箋來替我訴說,我將要離去的事情。
S,接下來的內容,我希望妳讀完以後可以牢牢地銘記在心,我想,這大概是我最後的遺願。
妳還記得「森林裡的安弗洛精靈」傳說嗎?我們小時候在部落裡,長輩時常拿那個傳說告訴我們,森林是這世上最純真的地方,它大概是天堂的化身地吧,唯有去過那座森林的人,才叫真正有到過天堂。S,我想,妳對於這部份的說法,應該不是很清楚才是。
一九三五年,那座森林曾因為戰爭而差點化為烏有,據悉,那場戰爭在即將結束之際,有村民在那座森林中看見了安弗洛精靈,牠把已然死去的和命危的人以及動物統統帶上了天堂,並把那座森林恢復原狀,森鬱的林木裡原本燒得只剩下枯枝,牠一施展魔法,一切便又回到了最初的綠茵和原始。
我永遠記得,那天T的母親帶著我和妳和T圍在一團小小的火燄旁邊,用著相當溫柔的語氣向我們詳述著這則故事的模樣,耳裡聽著他的母親傳來的說話聲望著那團光火真的會有一種被保護的感覺,彷彿這在告訴我們,生命中總會有一團火替自己燃燒,並且永恆持續。
我很羨慕T,他能有一個如此溫柔的母親,真的是一件很幸福、很幸福的事情。
S,我想妳也無法否認吧?那時看著妳深深凝望著T的母親時,我便知道妳也和我一樣,被她溫柔的氣質給緊緊地揪住了。
不過,從那年開始算起的話,大概是五、六年之後。T的母親已不再一如往常地溫柔了,對待T也不像是母子關係,感覺他們家有某些什麼變了。雖然我有試著盡量以試探的方式向T提問,但他總是什麼也不說,早上做晨操、傍晚的玩樂時間他都不再出席,當時我是真的很擔心T的情況,但我相信聰明如妳,一定也有察覺到其中的丕變,不然除了母親,他還能因為什麼轉變得這麼大?
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在一個禮拜之後,村裡T的母親生重病的消息不斷傳來傳去,最後我是從父親口中聽見的,我想妳當時應該也得知了這壞消息吧。
S,妳可知道,那時我是多麼想要幫助T和他的母親,縱使自己當年根本就還是一個無功無就的小孩子,如果幫不上大忙起碼還可以到他家照料他們母子倆,但妳也知道,T是一個不喜歡被操心的小孩,他覺得自己應該要獨立,不需要麻煩別人,也就因為這樣,每次去他們家門前敲門時他總是帶著冰冷的語氣說:如果沒什麼事就離開吧,我家現在不方便迎客。
從那時T和我這麼說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就算有多大的能力,也不一定能幫上忙;同時我也覺得T很可憐,原本就只剩和自己相依為命的母親,體力逐年衰弱,最後生了重病,要是他的母親離開了,T究竟還有什麼,能夠作為依靠?
當我回家吃飯時,坐在餐桌前母親突然提到了T的母親的病況,我才知道是多麼地嚴重和不堪。是什麼疾病,名字我全不記得了,只依稀記得母親當時僅說是一個沒辦法醫好的病,簡單來說就是絕症。
T真的好可憐,為什麼他的命運總是這麼地坎坷呢?
從小就沒有爸爸,在成年之前又要失去唯一的至親,我深怕T會想不開;所以從那一天開始,我拚命的每天寫一封信,偷偷塞進他家的門縫,希望他能夠讓我們幫忙,但也不要這麼壓抑自己,時間一久,也是會鬧出病來的。
這樣的傳信動作大概持續了五至七天吧,T終於願意敞開心扉,來到我家向我傾訴了那些事情的種種。
他說他不喜歡別人一直拿他家的事情來閒話,每次他出門去領取乾糧時總會聽見一些悉悉窣窣的聲音,交談內容幾乎都是T家的母親,甚至還談及T多可憐,都還沒長成大人就先沒了父母,真是令人憂心的話語。他說著說著終於忍不住壓力的暗湧,趴在我交盤著的腿上嚎啕大哭。
也許我們人類與生俱來的好奇心和婆媽性格,始終是一樣會傷人於無形的殘酷武器吧。
我當時很想跟T道歉,因為我的過度關心竟成為了他的巨大壓力,真是對不起他。假設我們每個人都和他互換立場,我想我們也不願被其他人拿自家的事情來嚼舌根,說到底,人類終究是犯賤的。
為了填充自己生活上的樂趣,不替別人著想和付出,只是一張嘴不斷地講,非但沒有任何幫助,反而還會傷及他人。
一想到這我便又感嘆了起來,T恐懼的神情,慌張的肢體動作,很顯然他現在一定是相當的無助,如果我說要幫助他,他也絕對不會答應的,因為他想要自己撐支這一切。
望著T崩潰的模樣,漸漸地我開始鼻酸有點想哭了。
S,雖然我們都知道T的母親最後還是無法戰勝病魔,但有些事情我想妳不會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因為在他母親逝世之前,妳遷居到某個城市了。
在妳離去之後,T的母親體力開始大幅衰退,最後都叫了村裡的所有醫生前去醫治,還是沒辦法替T留住他唯一的家人。那時我緊緊的握住T的雙手,希望他渾身的顫抖能藉此平順下來,T的母親逐漸退去血色的面容,看在每個人的眼中實在是一種太過殘酷又不堪看見的事實。
也就從那一刻開始,T的心智更成熟了許多,到後來我甚至叫他出來玩他都不願撥冗,只願一直埋頭苦讀書籍,當一到了用餐時刻他才會到村長家裡吃飯,他每天總是過著這樣的生活流程,待至年事漸長後他才到別的鄉村工作。
S,如果說我們人可以因為失去某些什麼而成長並更加懂得珍惜每個當下,這樣是值得的嗎?
似乎我們也該作出另一個如果。如果我們失去的都是某些太過重要的東西,好像也就沒有談論值不值得的必要了,父母離開了自己,那種深刻的痛楚已然無法再讓人看得多開了。
直到我們都成年的那年,S,妳也許已經快從外地的學校畢業了,而我後來也去和T一起在別的鄉村工作,每天搬運稻草、伐木、挑水、打掃馬廄,幾乎是例行公事的生活我們除了賺錢實在沒辦法再生出點什麼樂趣來,想必遠在城市生活的妳過的生活都比我們的還要好得太多吧。
有一次,坐在稻草上聊天的我們不知怎地竟聊到了「森林裡的安弗洛精靈」的傳說,T說那根本就是騙小孩子,從小到大他從來就沒有因為相信那種東西而被上天眷顧。聽到他這麼說,似乎也是那麼一回事,住在森林裡的安弗洛精靈現在我們村裡的人見都沒見過,大概是以前的人想像力太過豐富才狗皮倒灶的。
至於我對於這個傳說的看法,我並沒有太大的感想,一直以來我都是半信半疑,總感覺小時候被我們圍成一圈的那團火焰,似乎能夠勉強成為一種安弗洛精靈曾經存在的證據,那種給予人們希望和力量的光火劈啪燃燒的姿態,我始終相信生命總有出口的,它並不會因為命運而變成最後的窮途末路。
所謂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人不轉心轉,便是這麼一番道理吧。S。
和T癡癡地遙望著天空,彷彿我們想要看穿什麼、到達什麼,出神得對於人生的迷惘我們似乎能夠更豁然的接受,或許我們窮極一生所要學習的功課便是如何精彩活過這麼一段光陰,望著偌大無邊的天際我突然向T要求了一件事,感覺他不太能理解我那個問題。
我要求說,為了要證實「森林裡的安弗洛精靈」的傳說,不妨就去那座森林實際的考證一次吧。T一聞言,大概是覺得我瘋了。這怎麼可能會是真的?他臉上的疑問彷彿如此寫道。
在我費盡唇舌之後,T終究抵擋不了我的猛烈攻勢,便索性答應了。
隔天,由於我們的工作時間只到中午,所以就先各自回家洗澡、填飽肚子後,再相約在村落門口一起前行至那座森林。
一路上,T不斷地向四周的草叢林木保持著相當警戒的狀態,他老覺得通往那座森林的小徑危機四伏,看著他如履薄冰的模樣我不禁也被影響了幾分。路旁的樹叢幽幽靜靜,沒有什麼異常,我想T這一趟下去大概是白焦慮了。
然而過了沒多久,T仍然抱持著謹慎的心思,但他陡然的開口我卻嚇著了。語氣像是在懷念什麼卻又異常冷冰。
他提到了妳,S。相當直截的似乎不需要掩飾其他的什麼,他問我:你知道S曾經暗戀過我嗎?
一聽到他問我的那句話,不知怎地我先是驚訝,接著才不敢置信的搖了搖頭,為什麼,我們明明曾經都那麼要好,這件事我卻不知道?
T大概是覺得我認為他在騙我,便又把妳暗戀的那段故事簡單地敘述了一下,這才又恢復了先前相當戒慎恐懼的狀態。坦白說,對於妳暗戀他的事情我並沒有什麼感想更沒有任何意見,只是覺得,我們既然是好朋友,這種事就沒什麼好隱瞞的。
走在路上那座森林離我們目前的所在位置還有一段距離,T走在我前面,時不時的回頭看我似乎想知道我聽到這件事的後續反應。
為什麼,這件事不是由妳來跟我說呢?而且,通常喜歡一個人,並不會先跟暗戀的對象說啊,不都是會先告訴朋友讓旁人來替自己打氣和提供意見嗎?
會不會我從來就不是妳心中的好朋友呢?S。
要是我跟妳說,我曾經也喜歡過妳,我想妳一定跟我當時聽到T那麼說一樣也有些嚇到吧?
這麼說來,T也許就是我曾經的情敵了。但如今,我們已不再是情敵。不過重點在後頭。請容許我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採取鉅細靡遺的方式繼續說下去。
待至我們終於走到了那座森林的入口時,天色已變得有些灰沉了,太陽被雲群藏匿地遮住,站在入口,陡然間有一陣風向我們襲來,風勢不大不小,是一種相當自然而舒適的涼風,但也就因為只有那陣風的現身,反而讓我們對這座森林感到有些不安和留心。
走進森林沒多久後,T突然又說了:我也喜歡過她,只是最後來不及表白,她就搬走了。
什麼?原來你們是互相喜歡的?我在心中如此想道。也原來,妳和T都選擇了隱瞞我。一直以來,我總以為我們是無話不談,什麼都能聊的好朋友,但正因為你們的選擇隱瞞,加上你們其實是互相喜歡,更讓我感到椎心和碎裂,為什麼,我都是最後知道的那個人?
難道你們是認為,秘密不一定要告訴好朋友,沒有必要,也更沒有義務,對於好朋友的定義你們都是這麼認為的嗎?
倘若是,也許我還不會太計較跟在意,畢竟,那可能都是你們所謂的「原則」;但如果不是呢?不就等於間接說明了你們並沒有把我當好朋友看?
從小到大,我一直以為世界是美好的,沒有隱瞞沒有欺騙,這個世界乍看之下雖然現實,但正因為我們活著,同時握有重要的事物,才叫作幸福,不是嗎?是不是因為我太過天真,是不是因為我沒辦法被容納,是不是我從來就沒有在你們的心中走過,才不告訴我這些事情的?我不知道但也不想知道,我怕我一知道,真的會控制不住自己。還是,你們都有各自「合乎情理」的苦衷呢?
但如今這個問題或許已不可考了。它不會有答案,更不會在未來找到答案。甚或,它從來就是一道羅生門。
過去的都已然過去了,也回不去了,對於時間的前進倒退又或者是暫停我們永遠都沒有選擇及操縱權。S,雖然這從頭到尾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沒辦法責怪妳或T,但再來的事,也許我已經不求任何原諒了,只希望妳能體諒我,因為我真的不是情願那麼做的。
一棵棵的林木筆直地分布在四周,這裡的森綠彷彿更能讓人嗅聞到森林裡的芬多精,清新且迷人,比來時的路途上更有幾分大地的氣息,或許我們這一趟真的能如己所願地印證了「森林裡的安弗洛精靈」傳說。
走著走著,四處可見的除了樹木和動物似乎再沒其他的什麼了,我突然想道:我們知道自己是想要證明傳說的虛實,但實際的真正目的呢?
似乎T也注意到了,我們再怎麼走沒有明確的目的根本就只是亂走亂晃,浪費時間。T說也許是在森林深處,越是幽幽靜靜的地方,更可能是精靈曾經出沒的存在地,於是我們趕路在這漫長的路途,直到聽見了淙淙的流水聲。
是一條相當澄澈的清流在不遠處不疾不徐的流淌著,我們走了過去並沿著它往更深處的地方走,有一小座像是用竹籬圍成一個四方形的小花園出現在眼前,會不會這座小花園是「安弗洛精靈」休憩的地方呢?
這些花朵感覺上有人特意細心照料,長得實在是比人造花甚或是城市裡的花還要漂亮,顏色鮮明但自然,不像其他地方的花看來有些萎靡。
我們再往前走了些,彷彿走出了森林似的,天際似乎又被擴大了些,到最後我們才發現原來那裡是一處懸崖,岩石看起來有些不堅固,要是一踩下去也許我們會因此而喪了命。
和T一起眺望著遠方,昨天那種出神的滋味,感覺又重新回到身上了。為何我們的未來從來就無法預知?
不出幾秒,我們便又繼續尋覓著「安弗洛精靈」。
重新回到河流旁沿著蜿蜒的透明我們往下走了下去,直到它變成一條寬了好幾倍的激流我們才停下步伐,沒再繼續往下走。
然而當我提筆寫到了這,我突然傷感地想起了之前我寫給妳但沒有寄出去的信,我打算把這封信夾在我現在寫的這封信裡,寄給妳。也許當妳看完之後妳會恨我,妳會覺得我很可怕,妳會沒辦法原諒我,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我說了,當妳看見這封信時,我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而且,先前的那封信,我竟還撒了個大謊。對不起。(或許正因為內疚,我才沒把信寄出去。)
T在那後來掉到了非常湍急的河流裡,緊張地處在岸邊的我不斷叫他抓緊水面上的那塊石頭並在周圍慌張地尋找粗樹枝或是繩子之類的東西,雖然最後原本能夠救上岸,但因為上流有個巨大的箱子流了下來狠狠地把我和T緊緊抓握的手撞鬆,T也就因此被沖走了。後來我去找他找不著便趕緊回到村裡向村長通知去了。
以上大概就是「那封信」的簡要過程。
但其中有個地方是假的。也就是巨大的箱子被沖來下流那裡。我撒了謊。
不過,巨大箱子的確是存在的。
那時我緊緊抓著T的手,看著他被水濡濕的頭髮和面容,我更加的清楚知道當時的緊迫情形,唯有把他拉上岸,他才能夠得救。
可不知怎地,我當時腦中竟冒出之前對於妳和T的想法,望著T悽楚的神情,我實在是無法再多想些什麼了。
再想似乎就沒時間了。
一、二、三。
我在心中如此倒數著。
我把他拉了上來,不過才上半身貼到了岸邊,便又掉了下去。
S。妳可能以為是巨大箱子將他帶走的,可我想,應該不是。
因為啊,我放開了他的手了。
妳可能根本就無從置信,因為在妳的認知裡,我從來就不是那樣的人,見死不救按理來說並不是我的作風。
雖然說是我放開了他的手,但當時我若不把手放開,也許我也會跟著T一起被沖走,到時可能就是雙亡了。
S。也許妳會覺得我放開T的手並不是故意的,但我想……妳錯了。
我看著湍流將T越沖越遠,抱著巨大箱子的他攀到了離懸崖沒幾公尺的一塊大石頭,他抱著它悽慘的模樣像是在等著我的救援似的。
可是由於T在正中央,就算附近能有什麼粗木或是能夠救援的東西,除了繩索,我想再沒有什麼能順利將他救上岸了。
我看著他開始一邊聲嘶力竭地呼喊著我的名字,一邊用力的向我揮手,我的心中感到相當的糾結和疼痛。
讓他走,我才有可能不嫉妒不刺眼;不讓他走,只是讓我越來越忿恨而已。
我快速地巡視四周,終於看到了一根樹枝,雖然明知道不一定管用,但我想我必須試試。
伸出手T抓住了樹枝,一步一步地他離我越來越近,不過湍流的力量太大,我彷彿感覺到樹枝正細微的斷裂在某個枝節。
我還是沒能救起他。
S,我盡力了,不是我不救,只是命運非要如此安排,請原諒我。
縱使我清楚知道那根樹枝終究會讓救援失敗,不過做做樣子倒也可以讓我安心,對吧?S。
也許妳會恨我,也許妳會覺得我很變態,也許我並不能把誤會妳們的事的錯統統算到妳們身上,但如果沒有那些,沒有那個「傳說」,可能也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T的走並不是壞事,只要妳也跟我一樣往好的方向看,把這件事想成「T只是搬到天堂跟他爸媽一起住」就好,希望妳也別因此而太過難過。
生命,從來不就是這樣嗎?無常,人們卻又必須看開,而且是不得不的那種必須,S,我想T也一定很希望可以再跟他的父母住在一起,一起生活,一起重拾以前的光陰,我們並不能因為挽留他而摧殘他能夠幸福的可能呀。
S。我希望我們未來能夠再聚首,一起話及當年,重溫往昔的那些我們共同擁有的時日。
T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
而在信箋的最末,我想我必須告訴妳,最真實的,真相:「雖然那次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放開手,但我也不是沒有過想要親手抹滅掉T的念頭。」
祝S未來心想事成,日子幸福美滿。
PS.村裡原本要辦一場莊重的T的告別式,但不知怎地卻取消了,真是奇怪。
另外,S,我希望我的告別式妳能夠來參加。
我想,這大概是我再貪婪「一點」的「第二個」遺願了。
最後,我必須謝謝妳,將這封相當殘忍的信件讀到最末。謝謝妳。
(也許,森林裡的安弗洛精靈,從來就不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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