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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岸花《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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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
    《佛經》 

      繁塵落盡、浮悠此生、難得此情未可泯。

      流轉經年、虛華于歸、曇若夢生幾回沒。

      猖狂的黑糝滿在蒼穹間,似是有慘絕人寰的慘叫聲此起彼落。嫣紅佈滿了大地,仿若這世界僅存的,只有那乍然綻放的彼岸花。

      當時的妳,一如那萬千的人們,穿過我和同伴的身旁,來到了忘川。

      我以為妳猶人們般,會毅然決然地將孟婆湯一飲而下。但妳卻沒有,反倒推拒喝下孟婆湯。甚至與孟婆起了不小的爭執。

      出面制止的是黑白無常──勾引人的魂魄入此地的神官。

      「……讓她去。」黑白無常雙雙瞥了妳一眼,終歸只得無奈的搖搖頭,揮揮手示意要妳離去。

      地獄間,彷若妳的身影驚懾了祂們,只奈得順從妳意,祂們才能換得原有的那片寧靜。

      妳愣征地點了點頭,便走向忘川,一躍而下。又再次回到人間。

      好奇佔據了我的身心。

      是什麼樣的身分,讓黑白無常對妳都束手無策;是什麼樣的情,使妳到死為止都無法忘卻;是什麼樣的恨;使妳到死為止都無法放下?

      我是寄宿於彼岸花中的花精,對於人世間的愛、情、恨、愁自是無法了解。所以我想更加了解妳,更加的了解人世間的情。殊不知迷茫了其中。

      於是我便隨妳入凡間,墜入了這紅塵。

      我與妳成了雙生子,妳為妹,我為兄。自小妳便有前世的記憶、天資聰穎,我便一步步學習著妳。父母寵愛妳的多,只可惜我們生錯了世代,這還只是個重男輕女的世代。

      「對於人世間沒有公平與否。」妳聽了我的想法後說道。「即使平淡一生也無怨無悔啊──因為細水長流就是我一生的願望。」

      是嗎?妳那時說妳寧願平淡一生、細水長流。是不是妳的前世,織就了妳對愛情的刻苦銘心,也讓你情願守候前世,默默等待那人的歸來?

      妳曾說過:「有個人,讓我情願為他守候一生一世。」語尾未落,妳的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我不情願妳提起過往,而年幼的我在心中默默許下守候妳一生一世的願望。

      就這樣,我聽著妳的過往成長,對妳的前世也略知一二。

      直到那年我們九歲,家中起了巨變。

      在宮廷當官的父親為小人所害,被予以貶職。而身為父親之子的我們,與母親,被流放到邊州。

      被流放後的生活極為困苦,母親在搬來邊州後便抑鬱而終、幾年後父親也相繼過世。而我們便只能自力更生。我們用家附近的耕地種出了不算少的果實,摘下果實後,我便將它們運到城裡販售。這樣的日子雖窮,但至少不難生活。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十一個春秋已過。

      一日,收到了宮廷裡來的徵召,而對妳我遲遲無法開口。直到臨走的前一晚,我才留下了紙條。不告而別。

      「哥哥會回來的。」當時的我是這樣寫的。

      在軍中生活的三年,頭兩、三個月頗為輕鬆。但之後,國家動盪不安,民變四起。身為王國軍的我,自然是要一次次的將生命拋在腦後,為國家效忠。可我卻沒有,當我在沙場殺敵無數時,我心中牽掛的卻是妳的安危。

      第二年,民變依舊,只是多了外敵環伺而動,國家裡外都岌岌可危。我不懼死亡,我懼怕是妳為我留下的點點淚花,我不敢靠近死亡,深怕我的一個不小心,會換取妳失落及難過的神情。

      最後一年,平了民變,外敵卻大舉侵入城內,首都的城門被破壞,治安敗壞,每天都有村民傷亡。但我一一確認過被發現的屍體──

      沒有妳。

      我鬆了口氣,當時我以為,這種情感是出自於家人、手足該有的。但最後證明我錯得離譜。

      最後的兩三個月,戰亂逐漸平息,而我也快退下了官兵之職。只是那幾個月,心中有種不安的感覺逐漸在我心底擴散,無暇去理會,只得任由那不安在心中肆意猖獗。

      終於捱過了這幾個月,我收拾著行囊,準備和同時進來宮中當兵的好友們,一同雇了馬車便要前往故鄉。

      在故鄉的路上,我們聊著這三年的戰亂。以及生活上的點點滴滴。

      「據說這次受災最嚴重的是洁州……」聽到再熟悉不過的地名,胸口倏地一陣緊縮。

      我們的回憶──洁州。那個妳與我共同成長、生活的美麗家園。那個妳論述著妳的前世、而我靜靜傾聽的地方,那個讓我追隨了妳十多年的地方,在他口述下是殘破不堪。

      雖說如此,即使房子毀壞我也不在乎,我只的心中牽掛的只有妳,那個教我看透人世道理的妳。

      不知道過了幾天,我只感到度日如年,已經到了洁州,洁州的房子果然如那位朋友所言,幾乎沒有一座完好的。當我走過一家又一家的房子,我只覺得心酸。

      彼岸花,流離失所地尋找能夠依靠的所在,只可惜又總是失去。

      這感覺在看到妳的屍首掛在繩子上,雙腳懸空時,更加確定。

      沒錯,妳離開了人間。這時我才真正確定我失去了家,失去了這世界,失去了妳。一切仿若初來人世時,一無所有。

      聽家附近的鄰居說,在我走了之後一年,有男人看上妳的美貌,想把妳賣到青樓,妳當然不從,可一個弱女子又怎能敵過大男人這樣又拉又扯?

      妳應該很失望吧?在妳被欺凌時我沒能在妳身旁保護妳、在妳被侮辱我沒能起身阻擋那些禽獸不如的男人。真是對不住呀,對不住。

      「小夥子!你可別哭……失去手足這事兒雖令人難過,但那青樓的男子們個個也都是我們洁州的貴族出來的呀!你可別到人家那兒興師問罪的,那些人要是看你一個不順眼,可是會把你打得連命都沒了呀!」哭?伸手摸了摸臉頰才發現臉上早已被淚水佈滿,淚水也模糊了視線。自來到人世間後,我從沒掉過一滴眼淚。只因我是隻寄宿於花中的妖精,不懂流下令人心碎的淚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人生如戲。」妳常常沒來由地道出。

      「如戲?」我愣征望著妳。

      「人的生死可以在一瞬間,也可以有峰迴路轉的劇情。你說,這不像戲這像什麼?」妳對我笑了笑,又仰望著天。「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可別為了我難過──」妳話尾未落,我抬手往妳嘴巴一遮。

      「呸呸呸!說什麼傻話呢!娘說傻人有傻福,妳一定會活到七老八十的!」我對妳做了個鬼臉。

      「你才傻人有傻福!我這麼聰穎,哪能和你相提並比呢!」妳笑開了望著我、推開我的手。往我頭上就是一拳。

      那時幸福就像觸手可得的燦然花朵,伸手摘取便可取得。可現今幸福卻像是蒼芎間的雲朵,只能遙遙仰望。

      諷刺得可笑。

      是啊,好個人生如戲,妳就這樣戲劇性地一走了之,要我如何是好?

      我將妳的屍首埋在家後面的深山裡,自小妳就喜歡寧靜,不喜歡人群嘈雜的感覺。

      還記得嗎?那時我打破父親最珍貴的玉製劍鞘,被父親拿著竹籐追得滿街跑,當時跑進了後山,妳就是這樣保護了我。為我求情為我做一切妳甚至不該做的事。分明是父母的掌中明珠,那天夜裡卻只能陪我站在風雪紛飛的埕上。那時曾經笑鬧、曾經攜手、曾經美好的回憶。

      都隨著妳化作點點飛雪。

      妳看──我虧欠妳如此之多,妳怎能毫不容情的離開我,讓我虧欠你直至下輩子?未免過於殘忍──

      將妳的屍首埋入深山之中,我便將從軍中得到的軍餉放在妳墳前。

      「玉劍鞘……」我想起父親交給師父的那些武器。

      我向附近人家打聽了那家青樓的所在,準備起身為妳復仇。在到青樓之前,我先去了一趟「如殤」。

      「如殤」還記得吧?自幼時父親便要我習武,只為了能保護那樣弱柳扶風的妳。當時父親交給了那裡的師父許多的武器,有刀、劍、盾、矛。

      現在……我要去將父親的遺物拿回來,為妳報仇。

     

      「當時你還只是個毛頭小子,如今卻長成這麼大個兒了啊──」從小教我武術的師父這麼說道。

      「說倒也奇怪,你父親從那時候就從沒來這找過我。」他啜了口杯中的龍井。「怎麼著?飛黃騰達後便要忘了我?」

      「父母親一切安好,父親怎可能忘了師父呢?畢竟自己唯一的兒子是師父您一手教育到大的。」面對師父臉上燦爛如光的笑容,我只能語道謊言。因為不忍心看見那慈容露出任何哀傷之情。

      「師父,父親命我到這,便是想取回幾年前存放於此的玉器。」收著眼底的慌亂,我面帶笑意的望著師父。

      「是是,最近『如殤』的學生越來越少,我正想著要關了呢!」他邊說邊轉過身從桌下拿出了熟悉的寶盒。紛亂的塵埃四散,彷若在為已死的主哀嘆。

      「在這呢──可小子你不會是想當個什麼『江湖義賊』吧?可別,聽說出了江湖講情義,斷手斷腳都可能。」

      「不,只是將收藏品拿回來罷了。」我趕緊搖搖手。「父親說多年不見那些刀啊劍的,心中著實不快。」

      師父嘆了嘆口氣便道:「告訴你爹人生便是如此,即使把這些東西拿回去了,也彌補不了過去的時光啊──該忘了,就算是不想不願也都還是得忘了。」

      我沉默,過去的時光即使彌足珍貴,卻也是這世的記憶而已。

      和師父閒聊過後,我帶著赴死的決心,往青樓走去。

      「大爺──第一次來吧?想要什麼樣的小姐呢?」一走進青樓,空氣中就瀰漫著一股胭脂香粉的味道。

      「我要找劉青。」

      我當然不只向鄰居探聽到了青樓的位置,還知道當時妳被誰欺侮。

      ──劉青是地方上赫赫有名的貴族,父親經營事業有成,卻把家中產業交給了這麼一個敗家子。青樓是他最常出沒的地方。

      當時那幾天他正好賭錢賭輸了,不知從哪得知我已赴軍,妳獨自一人在家的消息。那天他夥同他的小弟,將妳抓到青樓中,他拿了錢還不夠,竟還對妳上下其手。

      這對一個女子來說是何其恥辱?之後妳便拿刀將妳的容貌一刀刀的劃傷。他見妳再也不能做他的搖錢樹,便把妳又丟回了家中。身心備受殘害的妳,就這樣一走了之,雲淡風輕的彷彿妳從不存在一樣。

      這很像妳的個性。

      「你這庶民找我做啥?」他用一臉嫌惡的眼神望著我,似乎是想摧殘我的自尊。「我對男人……還頗有興趣。」接著將我一把拉過去,用著讓我噁心的眼神望著我。

      我當然不只打聽了劉青這人,還打聽到他不只喜歡女人、還對男人有百般喜愛。我對父母為我打造的這張臉頗有自信,放手一搏也無所謂。

      但我內心有幾分不快。因為我頂著神似妳的面容。不願看見妳純潔淨白的身心被劉青這無賴給蹂躪,可我只能忍著、抑著內心的不快。

      為了妳,為了失去妳的我,我不得不如此。

      我趁他要用迷藥要將我留下時,我拿出剛剛從「如殤」拿來的短匕,從他雙目的死角一把刺入他的腹部。趁他未反應過來時用布將他的嘴塞住,讓他別叫出聲來。

     

      ──剛剛死了,劉青就和妳一樣長眠在這了。

      我不怕等等出去被他的小弟們追殺,因為我早有準備、和決心。將放在背袋裡的油和打火石拿出來。將油灑了滿地,打開了門,將打火石往地上一丟,這房間轟的一聲便燃起熊熊火焰。

      當人們急著拿水撲滅火勢時,我不疾不徐的走過每間房,灑上油後再丟了許多備用的打火石。

      我有決心在此死去,因為我已知曉我和妳不能生死分離,必須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

      肺部瀰漫著熱氣,一半的知覺已經失去,我倒在剛剛走上來的樓梯間,茫然的看著這一切。燦爛嫣紅的火光正將整個房子吞噬。

      吶──妳是否曾從這樓梯間往上走上來,抱著那樣忐忑的心情呢?對不住沒能守著妳直到死去。

      雙眼一閉,我感到身軀向下墜落。前世的記憶一幕幕上演在腦海,有歡笑,有淚水。伴隨著妳。

     

      天空如臨末日,處處佈滿了灰黑色,妳抬首望向我,嫣然一笑。似是令人迷醉的罌粟、卻更像那孤寂獨傲的彼岸花。

      「哥哥,你來了呢。」妳笑著說,掩埋著妳眼底無盡的哀傷。「沒想到只是一別三年,我們就錯過了這樣多的時光。」那時我的眼底就只有妳眼中的淡然,卻沒有看出妳內心更深層的想法。

      「是啊。不過世事何處無不後悔、怨嘆呢?」我淺淺一笑。我不後悔隨妳來到人世間,更不怨嘆為了妳失去我的生命。

      我只等著妳的一句話,然後來世化作鴛鴦、比翼雙飛。

      「妳……在等著我嗎?」無盡的害怕在心底擴散,怕最後妳給我的答案卻是另外使妳牽掛的那人。不過妳沒有回答,只是牽起我的手,遞給我一碗湯藥。那熟悉的顏色、熟悉的氣味──孟婆湯。

      踟躕地接過孟婆湯,望著妳。心底濃馥的哀傷無以復加。

      原來我一生對妳的守候、換來竟是如此的結局──內心憤恨滿溢,僅僅是一個微小的動作,也能讓我遷就了一生。

      原以為妳會看見我的陪伴,原以為妳能看出我的情感,原以為我們倆緣份是相廝相守直到終老。

      但妳沒有伸出手,只是靜靜地要我抹滅這纏綿一生的記憶。教我如何看待這一切,讓我相信人定勝天的道理的人,不就是妳嗎?

      「喝吧。」妳輕柔的嗓音說著。

      我回憶一遍前世我與妳的回憶──幼年天真、少年無邪、青年攜手。再再證明這一切既非虛幻,我哼聲冷笑。

      可更非真切。

      罷了。一口飲盡那碗底的酸澀,抱持著似是而非的愛戀,我終究沒能將妳於我的感情保留住。

      我以為此生的遺憾,都該保留在那片彼岸花海。不料耳畔卻響起妳的聲音。

      「忘卻前世曾命相守,伊人到盡頭。你我來生再相逢,攜手到白首。」弱的如風一般的,妳的嗓音。「吾兄,我這生無法忘卻的是他,你卻改變了我一生,讓我情願只為你一人等候。」妳嘴角上揚,可在這笑裡噙滿了深深的憂傷。「而我也是時候,延續閻羅之命了。」


      彼岸花見證我倆的愛恨情仇,也見證我未能了卻心願的悔。可我終究是知曉的,即使我已忘卻……我與妳的記憶。

      仍痕刻於我心的是──我倆一為人、一為神。注定為情生死。

      但卻希望來生、別在如同那彼岸花的花、葉。

      至死至生、無法相惜。